(文:杨好意)提笔时,窗外的天正由蟹壳青转向鱼肚白。这光景像极了我此刻的心境——没有黑夜的沉郁,也够不上白昼的明朗,只是悬在明暗交界处,一种恒久的、温柔的混沌。这些年,我就在这样的晨昏交替里,把日子过成了一条匀速流动的河,不起波澜,也听不见水声。
他们说我的文字总在暴露不堪与破碎。我承认。当别人忙着将生活装裱成金框油画,悬挂在社交的展厅里供人赞美时,我却更愿意蹲下来,仔细收集自己每一片剥落的碎屑。那些因敏感而滋生的猜疑,因细腻而捕捉的创痛,因多疑而反复摩挲的伤痕——它们是我最诚实的矿藏。世人供奉着精心打磨的完美,那完美像庙堂里的金身,光芒万丈却也冰冷彻骨。而我,宁愿做那个在旷野上献祭的古人,将还有温度的心脏连同尚未结痂的伤口,一并捧给虚无的神祇,或是沉默的天地。这献祭无需旁观,仪式本身就是全部意义。
我是谁?在父母期望的卷轴上,我是一笔工整的楷书,墨迹拘谨地停在格子中央,横平竖直,无可指摘。在友人戏谑的谈笑间,我又仿佛一幅狂放的写意,云山雾罩,洒脱不羁。我守着这双重体面,像守着一件传家的瓷器,光洁,周到,引以为豪,却也生怕一不小心就露出内里的裂纹。
于是便明白了,为何“许多人喜欢我”,却“没有几个真心喜欢我”。喜欢大抵是投向华美包装的目光,轻盈,无害;而真心的喜欢,是要亲手抚摸那些裂纹,是要懂得每一处残缺的来历。人声鼎沸时的欢笑是易得的,像夏夜的萤火,漫天飞舞,煞是好看;而灯火阑珊处的一盏灯,却是要用另一颗心的灯油来点燃的,昂贵而稀有。所以,不再苛求了。路终究要独行,苦乐终究要自尝。我付出的情感,从此不附带条件。它是我一个人的圆满,像一颗自给自足的恒星,燃烧,发光,它的意义在于燃烧本身。你的回应,不过是掠过星体的云彩,添一抹景致罢了,有则悦然,无亦安然。
那么,幸福是什么?它绝非来自他人唇齿间的一句评判。它是我在深夜灯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清晨路过早点铺时,那笼刚蒸好的包子升腾起的人间烟火;是我明知世界并不完美,却依然坚持每天多爱它一点的那份固执的憧憬。我不再去觊觎能力之外的海市蜃楼,只安心在自己的一方庭院里深耕。我相信,岁月这位沉默的老者,自会在适当的时辰,将恰当的赠礼,放在我布满茧痕的掌心里。
笔尖一顿,最后一个句点悄然落下。天已大亮,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的暮云遥遥相望。我想,我与我的人间,所求的,也不过是如此了——在晨光中彼此照亮,在暮色里互相收留。而这用柴米油盐写就的,献祭给真诚的长诗,才刚刚写下第一个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