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唱古人事,面具藏人生
文′赵奇
暮色是砚台里渐融的墨,顺着兰溪黄店的屋檐缓缓淌下,将村落晕成一幅淡远的水墨画。慈源村文化礼堂的戏台,木质飞檐在暮色里拓出苍劲的剪影,像极了古卷上未落笔的提按。戏台前的空场早被长条凳填满,凳脚压着新翻的泥土,混着邻座阿婆竹篮里炒瓜子的焦香,在晚风里缠成一团暖融融的烟火气。我捏着张边角发皱的戏票,在人群缝隙里寻了个角落坐下,指尖触到凳面微凉的木纹时,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 仿佛不是来观戏,而是赴一场隔着千年时光的邀约。
锣鼓声骤然破空,“咚锵、咚锵” 的节奏撞在耳膜上,又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连风都似在戏台前停了脚。两侧的红灯笼被人点亮,暖黄的光瀑倾泻而下,落在斑驳的台板上,也照亮了幕布上绣得精致的缠枝莲 —— 花瓣卷着金线,似要从布面上跳脱出来。唢呐声脆生生地起了头,像枝穿林的鸟雀,幕布便顺着这调子缓缓拉开,几个身着古装的演员踩着台步走出来。为首的武将裹着一身红靠,胸前虎头纹在灯光下泛着光,银枪一挺,脚尖在台板上轻轻一点,一个亮相便引得台下喝彩声如潮。我盯着他脸上的油彩,浓黑的眉峰斜挑着,眼角勾着锋利的红纹,明明是素未谋面的妆容,却莫名想起《宋史》里那些金戈铁马的段落,恍惚间竟分不清眼前是戏,还是历史在台上醒了过来。
台上演的是《穆桂英挂帅》,扮演穆桂英的是个中年女子,嗓音清亮得像玉石相击,不含半分浊音。当她唱到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时,眼神骤然亮了,似有星火在眼底跳动,手中令旗一挥,腕间银钏叮当作响,台下的掌声又一次炸开来,连戏台檐角的灯笼都似在跟着晃动。我看着她在台上穿梭,时而蹙眉垂眸,似在斟酌军情;时而扬声传令,字句里满是豪情,恍惚间真见着了那个冲破 “女子不得领兵” 桎梏的巾帼英雄 —— 铠甲映着月光,长枪挑着风沙,在雁门关前立成一道不朽的风景。可转念一想,这不过是演员的演绎,待戏散了场,她卸下红靠与油彩,或许也是黄店村里一个寻常妇人:清晨会去村口菜摊挑青菜,傍晚要站在巷口唤贪玩的孙儿回家,灶台上的粥锅还冒着热气。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心里便缠上了几分复杂的滋味 —— 台上的古人是虚构的,可演员眼底的豪情是真的;戏里的故事是编排的,可台下观众攥紧的衣角、泛红的眼眶,也是真的。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邻座阿婆正托着腮帮子看得入神,手里的瓜子壳堆在膝头,却忘了再往嘴里送,眼角亮晶晶的,似有泪光在打转。她身旁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小手紧紧攥着阿婆的衣角,眼神黏在台上的穆桂英身上,小脸上满是崇拜,连呼吸都放轻了,似怕惊扰了戏里的人。不远处,几个年轻人举着手机录像,屏幕的冷光映在他们脸上,与戏台的暖光交叠着,忽明忽暗。还有一对老夫妻,老爷爷戴着老花镜,凑在老奶奶耳边小声讲着剧情,手指轻轻点着戏台;老奶奶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嘴角弯着浅浅的笑,鬓角的银发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这一幕落在眼里,忽然就懂了 —— 台下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在演一场属于自己的戏?阿婆许是从穆桂英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撑起一个家的坚韧;小姑娘把自己装进了 “成为英雄” 的梦里,在戏里圆了一场年少的憧憬;年轻人举着的手机,是他们扮演 “文化记录者” 的道具,想把这古老的戏韵留住;而那对老夫妻,正用彼此的陪伴,演绎着 “一生一世一双人” 的平淡与温暖。
戏台上火光骤起,演到穆桂英率军出征的段落,演员们挥舞着兵器,银枪与大刀相击,发出清脆的 “铮鸣”,背景里的狼烟顺着台板缝隙往上飘,裹着淡淡的烟火气,将气氛烘得愈发紧张。我看着台上的 “古人” 们为了家国大义拼杀,眼前却忽然闪过白天在黄店慈源村见到的景象:村口便利店的老板穿着蓝色围裙,笑着给客人找零,指节上还沾着货架上的灰尘;田埂上的农夫扛着锄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新鲜的泥土;幼儿园门口,老师牵着孩子的手过马路,弯着腰跟孩子说话,声音温柔得像春日的风。这些现代人的日子,没有戏里的波澜壮阔,却也藏着各自的悲欢:便利店老板或许正为下个月的房租愁眉不展,农夫可能在担心连日的阴雨会坏了田里的稻子,幼儿园老师也许刚在办公室里,为两个闹矛盾的孩子耐心调解了半节课。我们每个人,不都像台上的演员一样,戴着属于自己的 “面具”?老板脸上的笑容是面具,掩着生活压在肩头的重量;农夫嘴里的山歌是面具,藏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疲惫;老师眼底的温柔是面具,裹着应对琐碎工作的辛劳 —— 可这些 “面具” 之下,又藏着多少鲜活的渴望与坚持。
“哗啦啦 ——” 台上的穆桂英终于打了胜仗,将士们围着她欢呼,她站在戏台中央,扬着下巴唱凯旋的调子,声音里满是畅快。台下的喝彩声再次掀翻了屋顶,我也跟着鼓掌,手掌拍得发麻,心里却漫上几分怅然。戏里的故事总有着圆满的结局:好人终会战胜坏人,正义总能冲破黑暗,连遗憾都带着几分刻意的温柔。可现实里的 “戏”,却没有这么多 “圆满”。就像台上的穆桂英,能平定战乱、载誉而归,可生活中的我们,面对困难时,未必能次次像她一样 “挂帅出征”—— 有时会退缩,会在深夜里对着天花板发呆;有时会迷茫,像个找不到剧本的演员,在人生的舞台上手足无措;有时拼尽全力,却只换来一个 “差一点” 的结局。
锣鼓声渐渐缓了下来,像潮水慢慢退去,戏也近了尾声。穆桂英依旧站在台上,歌声里少了几分豪情,多了几分温情,似在与台下的观众作别。台下的人纷纷起身,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有人还在小声讨论着戏里的情节,脚步却舍不得挪开。我也慢慢站起来,看着戏台上火红的幕布顺着木轨缓缓落下,将台上的 “古人” 与台下的 “今人” 隔在两个时空,心里忽然就静了。或许,无论是台上演绎千年故事的古人,还是台下品味悲欢的现代人,我们都是这世间的戏中人 —— 每个人都戴着 “面具”,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有欢笑,有眼泪,有圆满,有遗憾。可正是这些细碎的、真实的片段,才拼成了鲜活的人生,就像这婺剧,明明唱的是千年前的故事,却能让现代人红了眼眶、动了心 —— 因为戏里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从来都不是遥远的历史,而是我们每个人生活的缩影。
走出戏台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村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在青石板路上铺出长长的影子,像一串串未写完的句子。我回头望了一眼老戏台,幕布早已收起,只有两侧的红灯笼还在静静地亮着,光透过木格窗,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里又飘来炒瓜子的香气,混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或许下次再来黄店慈源村,我还会坐在这个角落,看一场婺剧 —— 看台上的古人在灯光下演绎悲欢,也看台下的自己,在人生这出没有剧本的戏里,慢慢学会与 “面具” 共处,与自己和解,慢慢成长成想要的模样。
作者简介,赵奇,原名鲁敬贤湖北通山楠林桥镇人。热爱文学。都市小说杂志特约通讯员。四川省散文诗学会会员。北京秦韵书院会员。在纸刊微刊上发表过原创文章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