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攀龙与月亮泉
一
嘉靖三十二年春。
一袭青衫,一匹瘦马,进承恩门,过北长街,在清风楼下稍驻片刻,最终停留在顺德府衙门前。李攀龙翻身下马,回望来路。目光尽处,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京城的波诡云谲。
京城,严嵩父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折腾得乌烟瘴气。
《明史·刘讱传》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阳武县知县王联殴父杀人,身陷囹圄。可他诬告河南巡抚胡缵宗写诗“谤诅”皇帝,并攀咬了一大串官员。刑部尚书刘讱经过严密调查,终于弄清真相,为蒙冤的人平反,判处王联死刑。可是严嵩却颠倒黑白,居然把刘讱免职,其他被冤枉的官员和参与案件审理的官员也都被下狱、免职、罚薪,不一而足。
这件事的影响,极其恶劣。许多官员,丧失气节,投到严嵩门下。唯有李攀龙和他的朋友们,诗酒唱和,特立独行,俨然浊浪中的一股清流。
有一位边军将领,没有给严氏送礼,“小阁老”严世蕃找茬,想要把他整死。案子送到刑部,李攀龙坚决不肯通融。“小阁老”恨得咬牙切齿,同僚们都为李攀龙捏了一把汗。
京城这个大泥潭,已经容不下什么“清流”。随着他的朋友们陆续离开京城,李攀龙也被外放顺德知府。
李攀龙站在顺德府衙门前,没有急着进去。他需要让自己平静一下,适应环境和角色的转换。此刻,他尚未知道,郡城东南有一口半月形的泉水,于岁月轮回中,等了他千百年。
二
李攀龙的工作效率实在惊人。乾隆《顺德府志》称赞李攀龙:“案牍山积,顷刻剖决。”用最快的速度,了解了邢台的大致情况,李攀龙开始解决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
顺德府原本有一个种马场,每年向官府缴纳赋税。然而,监司却错误地按照营马牧地的标准收取赋税,每年要多收二千七百多两白银,老百姓苦不堪言。李攀龙在油灯下面,奋笔疾书,希望能够澄清事实,为百姓消除这项“无妄之灾”。
把写好的公文放在一边,李攀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咦,好像有点不同?
仆役赶紧解释:郡城东南有个晋祠村,村里有个月亮泉,水质清甜,烹茶尤佳。每次府衙有人到那一带办事,总要捎回一坛,大家抢着喝。
仆役的话引起了李攀龙的兴趣,他决定到现场看一看。
李攀龙到过许多地方,但仍然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
只见浩淼的水面上,桨橹欸乃,渔歌互答;嫩绿的荷叶,有的如钱,有的像碟,还有的竖起来卷成一个卷儿;水鸭子在湖面上划过几道长痕,白鹭时而在天上盘旋,时而在水里表演金鸡独立;黑水鸡把平铺的荷叶当成了地毯,在上面悠闲地溜达;柳树摆动着柔长的发丝,桃树扯了片朝霞披在头上。热闹的鸟鸣蛙唱中,晋祠村拥抱着一座庙宇,宁静而安详。
庙名晋祠,青砖碧瓦,斗拱飞檐,带有一种厚重的沧桑感。院中有一口井,砌成半月形状,井壁石雕龙首,喷珠吐玉,源源不断。这就是远近闻名的月亮泉,也叫晋祠泉。
就着乡民递过来的水瓢,李攀龙试着喝了一口:沁凉,甘甜,带着一丝隐隐的稻香荷韵,仿佛把这片水土的灵秀都融化在里面。
回味着那种说不出来的奇妙,连日的案牍劳顿竟然消失了大半。李攀龙不禁喃喃自语,随口吟咏:
晋祠水乡遍地泉,柳青苇绿百鸟欢,月池井水如碧玉,饮似琼浆润心田。
他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而出、未经打磨的几句诗,竟然被当地人传诵了数百年;也没有想到,眼前的清泉会成为一面镜子,照见他治下的顺德,也照见百姓心中的他。
三
刚刚入秋,李攀龙就迎来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顺德府志》和《邢台县志》,不约而同地留下了沉重的记载:嘉靖“三十二年,大水,饥甚,人相食”。
李攀龙在给好友王世贞的信中写道:燕赵南北方圆千里,人相食,社会治安濒临失控,强盗白日抢劫。
府衙后的永济仓,本来用于地方备战备荒,资贫济困。后来一道命令,要求把仓里的粮食,全数输送京城。李攀龙与相关部门反复交涉,据理力争,终于获准留以自用。开仓那日,灾民捧着手中的粮食,好像捧着一家子的性命,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水灾其间,李攀龙每天都在四处奔波,指挥救灾。可他心里,始终放不下郡城东南的晋祠村。那里地势低洼,河湖密布,素有“水海”之称,怕是灾情最重。
到了晋祠村,他却见到了另外一番景象。巡视河堤的人随时准备敲响大锣,低洼处的村民乘着小船转移到高处。晋祠庙和它西侧的龙王庙里,住满了灾民。人们用本地特产的苇席、苇箔搭起了窝棚。大家捕鱼捉虾,互帮互助,应对灾荒。
看到村民自觉加高了月亮泉的井口,用泉水烧水做饭,李攀龙非常欣慰。他嘱咐大家,一定要保护好水源,千万不要喝生水。要及时掩埋动物尸体,处理好垃圾污物,大灾过后谨防大疫。村民一一答应。
晋祠庙中,他向邑姜圣母、水仙娘娘诚心祷告,祈求她们能够“大庇以能保我孑遗黎民”。
望着又黑又瘦、不断咳嗽的知府大人,村民们热泪盈眶。一位白发老者,用一把破瓢舀了半瓢泉水,高举过头:“知道大人官清如水,小民谨以月泉清水为敬!等到灾情过去,还请大人再来晋祠,尝尝我们用月亮泉煮的茶、晋祠米熬的粥。”
这一刻,李攀龙眼眶发红。他想起严嵩的威势,官场的污浊,顿时觉得手中的这瓢清水,珍贵至极。
四
水灾过后,李攀龙终于腾出手来,大刀阔斧地整治治安。
顺德府巨鹿县有个官厅集,处在隆平(今隆尧县东部)、宁晋、南宫、新河四县交界,人员成分复杂,治安状况极差。“群盗啸聚无时,捕之如搏影”。面对这种欲治不能,欲罢难休的局面,李攀龙果断调集郡府防秋的军队前去驻守,维持地方治安。等到秋天,再让他们返回内丘的关防要地。这样既维护了地方治安,又不妨碍防秋任务。于是,“盗不敢复窥顺德界中”,境内翕然。
明代顺德府地处北直隶,其西部太行山一带的关隘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重要通道。每年秋季,北方蒙古部落往往会趁农作物成熟之际南下劫掠。为应对这一威胁,李攀龙又把巡检司的住所迁移到黄榆岭,扼守黄榆、马岭,防止蒙古骑兵突入内地。
社会治安问题解决了,人们没有了后顾之忧,终于能够安心进行灾后重建,迅速恢复生产。
第二年的夏天里,李攀龙终于抽了一个空,青衫瘦马,来到晋祠庙。
月亮泉边,古柏森森。树下支着一方石板,周围石凳罗列。李攀龙坐在石凳上,喝着村民不知用什么叶子煮的茶,跟几位老者聊天。
“我看咱们村里的房子,好多是用黄泥垛起来的,不怎么花钱,有把子力气就行。可为什么还有一些房子让水泡塌后,没有垒起来?”
“大人不知,这几户人家,家里的壮劳力都去服徭役去了,家中妇孺,只好暂住在窝棚里。”
“咱们这儿的徭役很重吗?”
说起徭役,村民们都有一肚子的牢骚。
一位白胡子老者说:“我等草民,按说不该说长道短。只是这徭役……这徭役,委实有些不合情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原来滨河的百姓需要承担河役。河役的路线,顺着顺德府境内的河流,经过广平府的永年县,直到邯郸才算结束。同样,邯郸的河工,也要直达顺德。来回340多里,河工们累病了也顾不上医治,甚至有人累死在半路上。
“顺德、邯郸一边跑半截不行吗?为什么要交叉着跑到对方的家门口?”
“谢谢各位老丈。是本官失察了,请乡亲们给我一段时间。”李攀龙站起来,诚恳地说。
经过李攀龙的再三交涉,官府在沙河、邯郸之间的永年县,增设了一处驿站,使得两地役工轻松了一半。再后来又申请取消了顺德、邯郸两地的河役。
还有一件事,就是负责宫室建筑、器用打造的将作监,每年向顺德府征收各种物资,数量和真定府、大名府一样。真定、大名,地广人稠,资源丰富;相比之下,顺德府“土狭民贫”,不堪重负。李攀龙再三呈文,请求重新核定征收比例。最终确定,顺德府按真定府的征收标准,核减十分之三。
消息传到晋祠村,几个后生,扁担上结着红绸,挑着清凌凌的月亮泉水,送到府衙。“大人的用水,我们包了!”
每当月亮升起,李攀龙就会下意识地踱到水缸跟前,俯视一团银光。看泉?看月?还是看自己?看百姓?或者,都有?
五
衡量一位地方官员,教育是一个重要的指标。
在李攀龙的心里,教育始终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认为,“士”是知识的掌握者,风向的引领者,政策的推行者。这些人在读书求学的阶段,往往心无旁骛,无暇生产经营。所以官府要尽其所能,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他到内丘县考察,想方设法从九个地方挤出212亩地作为学田,田中收入,专门用来救济那些没有经济来源的学生。李攀龙的《沧溟集》和康熙《内丘县志》,都详细记载了这件事。
他还不顾政务繁忙,亲自指导诸生学习。桃李累累,多有成才。如任县达其道、邢台傅来鹏和南和朱正色等等,都是他的门生。
任职三年期满,李攀龙进京述职,获得了十几项“最优”的考评。朝廷嘉奖下来,他母亲张氏,获封太恭人;亡父李宝被追封为中宪大夫、顺德知府;妻子徐氏获封恭人。李攀龙本人升任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的一天清早,从承恩门往南,整个北长街上,挤满了为知府大人送行的百姓。淳朴的乡民,有的带了水果,有的提了鸡蛋,有的烙了油饼,纷纷央求:
“知府大人,您就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啊。”
李攀龙双手抱拳,向乡亲们致意。人群中,一位白发老者,正是洪灾中高举破瓢向他“敬酒”、又在古柏树下,向他抱怨徭役之重的那位。只见他紧紧抱着一个青瓷坛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攀龙一下子猜出了坛子里装的什么。他郑重地接过来,里面,晃悠悠,清凌凌,满满的月亮泉水。
顺德府的官道上,一袭青衫,一匹瘦马,一坛清水,渐行渐远。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