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的意义
张斧玄
读曹天的诗,如饮西风烈酒,呛喉却醒脑。在《与子书》中,他写道:“这人间我活的够够的/走了就再也没有挂牵”,这般直白的厌世背后,藏着的却是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赤子之心。当诗歌圈沉溺于风花雪月的文字游戏时,曹天选择了另一条路——用带血的笔尖,记录那些被时代洪流淹没的蝼蚁人生。
曹天的家国情怀,从不体现在宏大的叙事口号上,而是凝结在具体而微的个体命运中。《曹棉布》一诗里,他写堂姑曹棉布摘棉花挣的六千多块钱被偷后喝农药自尽,姑父王齿轮用菜刀抹了脖子,表弟麦穗从傻到不傻的悲剧——这些被主流叙事遗忘的小人物,在曹天的诗中获得了沉重的纪念碑。他没有用华丽的修辞去美化苦难,而是以近乎残酷的白描,让悲剧自我言说。这种写作本身,就是对“伟大冰冷的国家”最锐利的质疑。当他说“活这么大给我温暖的都是我的亲人/而不是一个伟大冰冷的国家”时,这不是简单的愤世嫉俗,而是一个诗人对个体尊严的坚定捍卫。
曹天的犀利之处在于,他撕破了传统乡土诗人对农村的浪漫想象。在他的诗中,乡村不是田园牧歌,而是生死场。十二月的豫东大平原“正在冻僵”,这既是自然环境的描写,更是农村精神困境的隐喻。他的笔像手术刀,剖开农村的苦难,却不着眼于猎奇,而是充满血浓于水的切肤之痛。当他为不知名的三姑“热泪长流”时,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旁观者的廉价同情,而是一个知识分子对自身血缘的真诚忏悔与担当。
曹天的家国情怀具有深刻的辩证性。他批判的不是国家概念本身,而是那些漠视个体苦难的冰冷机制。在他的诗中,“国”与“家”始终处于紧张的对话状态。当他怀念三姑一家的恩情时,实际上是在重建一种基于血缘与人性的伦理共同体,以此对抗外部世界的冷漠与遗忘。这种以“小家”见“大家”的叙事策略,让他的批判有了坚实的伦理根基,而非虚无的牢骚。
值得深思的是,曹天并非一味地悲观绝望。在《与子书》中,他对后事的安排看似玩世不恭——“坟前千万别立石碑”、“随便收拾些废报纸/坟头点一下/糊弄糊弄鬼就算啦”,但这黑色幽默背后,是对生命价值的另类坚守。他拒绝虚伪的仪式,追求一种本真的存在方式。这种“向死而生”的态度,恰恰是对生命尊严的最高礼赞。
曹天的意义在于,他恢复了诗歌的社会批判功能。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诗歌往往沦为小资情调的点缀,而曹天却坚持让诗歌与脚下的土地紧密相连。他的诗有泥土的气息,有血泪的温度,有底层人民的呼吸。当他写下“错把陈醋当成墨/满纸写尽都是酸”时,道出的不仅是个人的命运,更是一代知识分子的集体困境。
真正的家国情怀,不是唱赞歌的虚伪,也不是骂街的愤世,而是源于爱与责任的批判。曹天对苦难的凝视,对卑微者的共情,对真实的不妥协,恰恰体现了一个诗人最深沉的家国担当。他的辛辣与犀利,源于对这片土地爱得痛彻心扉。在充斥着虚假歌颂的当代诗坛,曹天像一名孤傲的守夜人,用他的诗歌为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树立了一座座文字的墓碑。
当我们谈论曹天时,我们谈论的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良知。在他的诗中,我们看到了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看到了杜甫式的“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悲悯。这种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士人精神的家国情怀,正是曹天诗歌最珍贵的内核。
归根结底,曹天的家国情怀体现在:他从未远离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他的诗歌始终与这片土地上最普通人民的悲欢息息相通。在一个习惯于遗忘的时代,曹天选择了铭记;在一个沉迷于浮华的时代,曹天选择了直面苦难。这正是他作为诗人最可贵的品质,也是他的诗歌能够直击人心的根本原因。
真正的曹天,始终怀揣着最深沉的家国情怀——不是通过赞美,而是通过批判;不是通过逃避,而是通过直面;不是通过虚伪的宏大叙事,而是通过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故事。在他的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知识分子对这片土地和人民最深沉的爱与责任。
2025.1.17夜于金陵观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