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 歌
水上钓鱼的，并不懂水，真正懂水的，在戈壁滩上打井
钻入山的内部的，并不懂山
懂山的，已经把石头放下，在雪崩之前原路返回
懂画的，迟迟不肯落笔
懂得穿衣的，不会在蝉翼般的月光里穿衣服
炭虽然懂得雪，但只有那串深深的足迹，真正懂得喀拉峻雪原
辛夷歌
辛夷歌（一）
以铁打铁，以石磨石，以水洗水，以命依命
我们煮沙为馔，我们抟沙成塔
我是怒目金刚，你是低眉菩萨
把你的病给我，让我来替你痛
让你来替我煨药，替我急。春，会慢慢地来
病，会慢慢地去
辛夷歌（二）
把你的病给我，让我来替你咽，难以下咽的苦
你来替我熬药，替我急
如果诗歌是人间的药，希望是后悔药
不对希望抱希望，哪怕真的还有希望
如果诗人一定要被诊断为人间的病
希望不是阿尔茨海默症。我害怕遗忘，胜过死亡
勇气辞
总有些亘古不变的事物，配得上你的勇气
洗过天的雨，还可以洗脸
如同你面对世界时的无能为力
拿一个热爱孤独的人，世界也是没有办法的
北斗歌
太高了，牧民帐篷里的灯光和星光混在一起
于是，北斗七星，有了八颗
骑上摩托，打开车灯
继续往更高处走，很快，北斗七星有了九颗
想住四千多米高的顶楼
住着十五楼的房子，我觉得还不够高
住四千多米高的顶楼，就好
他们下雨的时候，我在下雪
他们种睡莲的时候，我在种雪莲
他们逗猫的时候，我在逗雪豹
天山月
我对太阳穷追不舍，月亮对我也穷追不舍
太阳钻进了沙漠，我进了水井房
月亮，这把明晃晃的刀
被隐形人提着，从窗口过去了
后半夜，外面响声很大
起来开门，一阵冰凉，明月抵住了我的脖子
遥望
常在窗口，一动不动
我在等我自己
我是残缺的
只回来了一部分
敏捷、活泼的那一部分
还在昆仑山
和藏羚羊们，寻找苔藓和雪水
独坐的时候，可能都在撕裂
沉默的时候，可能都在告别
我的疼痛
略多于你们
因为我像月亮一样
完整的日子，很少
陈旧的人
仿佛一场落叶，我一进院子
便有了萧瑟的别意
悲观主义者
眼里带着蛛网
陈旧的人
能把一碗清水
喝成烈酒
坐在圆形石墩上
仿佛一场大雨
闹市变成了深山
坐在大雁塔下
仿佛一场大雪
西安，一个下午
变成了长安
仿佛是一块石头
刻满伤痕
长满青苔
清明那天
我在乱坟堆里睡着了
她找了半天
没找到
雕塑赋
石头适合做英雄
硅胶，适合
做欢爱娃娃
昂贵的青铜
适合做帝王的殉葬品
只有便宜的泥土
适合做
灰头土脸的我
到过日月山的人
都知道
黄土高原是一件
以时间、生命和存在
为主题的泥塑
安放在华北平原上
承受一切，并宽恕一切
埋葬一切，又
孕育一切的泥土
被所有人踩在脚下
最终又高过所有人头顶的泥土
掺入情感
越揉越糯
雕塑家改变
泥土的同时
泥土也在
改变雕塑家
泥土渐渐有了痛感
渐渐将雕塑家
变成了凶手
掐喉，捶鼻，拧耳
撕嘴，切腮，割眼
工作室
成了作案现场
血肉
横飞
泥土，有了伤悲
有了慈悲
因为自身难保
所以泥土
不适合做菩萨
进入收尾阶段
怕伤到泥土
雕塑家手如拈花
刀如剃度
觉得哪里不对
案板上的我
一点五倍的我
突然睁开眼
打量着雕塑家和我
又看了看
大雨滂沱的窗外
什么也没说
我避开我的目光
像避开审问
经历了千刀万剐的我
类似于人彘的我
比我，更像我
还好没有手
要不然，我会
捡起案板上的刀
还好没有脚
要不然，我会
冲进大雨
雕塑家叫
我也不回
我叫
我也不回
等和找，构成的一生
大雪，像个人
每年都会回来
找人的人
觉得什么
都是人
刷了身份证
通过人脸识别
才认出来
打开闸门
扶了扶不锈钢栏杆
算是象征性地
握了握手
构成人的一生的
不是生和死
而是等和找
丢失是生命的常态
有一只猫
在长成猛虎之后
不见了
有一场大雪
在塑成人之后
不见了
竖在墙角的拐杖
也不见了
出租车在等人
火锅店在等人
监狱在等人
开在槛外的梅花
在等人
路，在等人
通往悬崖的路，在等人
没有路的荒原
也在等一个
走投无路的人
什么都在等人
只有时间不等
有的人，光找自己
就花费了
三十五年
电杆上，寻人启事
全部不见了
路灯冒着雪
注视着每一个路人
既像找人
也像等人
一定有什么
正在松动
暖气时代了
谁，还在抽柴
脚印出村就不见了
寒号鸟
是冬天的蝉
只有大雪知道
抱薪者
是有前科的
只有大雪前的
那场大雪
才知道
抱薪者就是
盗火者
走失的拐杖
据说是一条
冻僵的蛇
爱，比被爱幸福
等，比找还辛苦
找过几次
等过几次
就会知道
每一次离开都要小心
每一次离开
一定要回头
回头的人
有没有看到
猩红大氅的男子
在茫茫大地上
遥遥的一拜
如果大雪真是个人
此时应该
在狂追的路上
刘年，本名刘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顺人。曾参加第29届青春诗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0开始从事文学工作，先后在《边疆文学》《诗刊》 担任编辑。现在张家界学院中文系任教，从事诗歌散文的创作与教学工作。著有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远》《行吟者》《楚歌》《世间所有的秘密》，散文随笔集《独坐菩萨岩》和《不要怕》。曾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华文青年诗歌奖、红高粱诗歌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中国博鳌国际诗歌节诗集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