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远航走后的第一个春天,来得迟了些。河岸的柳树才刚抽出细弱的黄绿芽苞,地上的草色也是稀疏的,远看一片朦胧,近看却还是大片裸露的泥土。
守仁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他跟着爹在渡口帮忙,牵缆绳,搭跳板,帮挑着重担的客商托一把力。他很少说话,做事却愈发沉稳细致。渡口来往的人们依旧谈论着天气、收成、镇上的物价,偶尔也会提起那个“去了城里学本事”的远航。每当这时,守仁总是默默地走开,或是低头用力搓着手里的麻绳。
他不再去河湾的白沙滩,也不再钻那个已经半塌的“瞭望所”。那个铁皮盒子被他藏在了衣柜最底层,用几件旧衣服压着。只是有时夜里醒来,他会听见黄河水永不停歇的呜咽,那声音穿过寂静的村庄,钻进耳朵里,变得格外清晰。
这天午后,爹去镇上买桐油了,渡口暂时歇了船。守仁坐在自家院门槛上,手里编着捕虾的苇篓。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有些发痒。他娘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叠好的青布夹袄。
“仁娃,”娘在他身边蹲下,把夹袄递过来,“开春了,早晚凉,把这件换上。”
守仁接过夹袄。是娘用旧衣服改的,针脚细密结实。他默默脱下身上的旧布衫,正要换上夹袄,目光却顿住了。
夹袄的左胸口袋上方,被人用深蓝色的线,细细地、结实地绣了一个图案——一枚月牙形的石头。那针法不算精巧,甚至有些笨拙,但形状却勾勒得极为认真,边缘扎实,仿佛要将这月牙永远钉在这衣衫上。
守仁的手指抚过那凸起的蓝色纹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娘看着他,目光温和而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发现。“前两日收拾箱子底看见的,”她轻声说,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那块小石头,是你小时候顶喜欢的,整天攥在手里。我就想着,给你绣上,免得……弄丢了。”
守仁认得那块石头。是远航和他有一次在河滩上比赛打水漂,他赢来的战利品。远航当时不服气,说下次一定找个更扁的赢回来。后来,他们确实又比过很多次,那块月牙石却一直被他留在身边,直到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了箱笼深处。
他低下头,慢慢将夹袄穿上。新絮的棉花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味,包裹住他。那个蓝色的月牙图案,正好覆盖在之前别徽章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印记,一个只有他自己懂的封印。
他没有问娘为什么偏偏绣了这个,娘也没有再解释。有些东西,无需言说。
傍晚时分,爹回来了,不仅带了桐油,还带回一个消息。
“在镇上听驿卒说,北边几个县遭了春汛,河水涨得厉害,冲垮了不少堤坝。”爹一边卸下东西,一边对娘说,“咱们这儿上游水势怕是也要大涨,得早做防备。”
夜里,守仁躺在炕上,听着窗外风声渐紧,心里那点因为夹袄而泛起的微澜,很快被更大的忧虑覆盖。他想起前年那场暴雨后的黄河,那种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暴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天色始终阴沉着。河水的流速明显加快了,颜色也更加浑浊,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大量泥沙。渡口的船停了,爹和几个老船工日夜在堤岸上巡查,加固着一些薄弱的地方。
守仁也跟着上了堤。他看着那滔滔的黄水,想着远航信里说的“顺着河水走”。如果远航此刻在这船上,面对这样汹涌的河水,他还会觉得能轻易走到海的尽头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他帮着搬运沙袋,传递工具。汗水混着泥土沾满了衣衫,那个蓝色的月牙图案很快被污渍掩盖,看不真切了。
忙碌间隙,他坐在堤坡上休息,望着下游的方向。河水奔腾而去,义无反顾。他知道,无论水势多大,路多难,那个人已经走了,顺着这水,或者逆着这水,总之是离开了这片土地,走向了他向往的、也可能是未知的风雨。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指尖触碰到胸前那块被污泥覆盖的刺绣,硬硬的,还在那里。
风雨欲来,河水呜咽。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平静。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