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远航走后的第三个春天,来得格外汹涌。
连日的暴雨让黄河彻底失去了驯服的模样。河水变成了一种可怕的赭褐色,像一锅煮沸的泥浆,翻滚着,咆哮着,卷着连根拔起的树木和破碎的家具,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向下游扑去。渡口早已封闭,青石台阶彻底没入水下,那艘老渡船像片无助的叶子,被粗粝的缆绳死死拴在岸边一棵老槐树上,每一次浪头打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守仁和爹,还有村里所有青壮,已经在堤上守了三天三夜。沙袋垒起的子堤在不断上涨的河水面前,显得如此单薄。风雨抽打在脸上,生疼。每个人都浑身湿透,泥浆裹满了裤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不敢有片刻松懈。
第四天凌晨,雨势稍歇,但河水还在上涨。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上游一段老堤坝决口的消息,伴着更加汹涌的洪峰,一起传来了。
“撤!快往高处撤!”里长的嗓子已经喊破了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人群瞬间慌乱起来,哭喊声、叫骂声、牲畜的惊叫声混成一片。守仁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回家!带你娘和你妹,去后山祠堂!快!”
守仁被爹推了一把,踉跄着朝村子的方向跑。回头望去,堤岸上人影纷乱,爹和几个老船工却没有动,他们拿着长竹竿,还在试图探测水下堤坝的情况。那一刻,守仁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村子低洼处已经开始进水。浑浊的河水像贪婪的舌头,舔舐着房屋的墙基,漫过院门槛。守仁冲进家门时,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娘正踩着凳子,奋力去够梁上挂的干粮篮子,妹妹吓得哇哇大哭,抱着娘的腿不放。
“娘!别拿了!快走!”守仁冲过去,一把抱起妹妹,另一只手拉住娘。
水涨得飞快。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院子,水已经漫到了小腿肚。村子里一片混乱,人们扶老携幼,拼命往后山的高处跑。不断有土坯房在水的浸泡下轰然倒塌,溅起巨大的水花。
守仁紧紧拉着娘,抱着妹妹,逆着慌乱的人流,艰难地朝后山祠堂的方向挪动。妹妹的哭声,娘的喘息声,周围绝望的呼喊声,还有身后越来越近、如同闷雷般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击打着他的耳膜。
就在快到山脚时,娘脚下一滑,猛地摔进水里。守仁一手抱着妹妹,另一只手拼命去拉,却被带得一个趔趄。浑浊的水流立刻淹没了娘的口鼻,她挣扎着,呛咳着。
“娘!”守仁目眦欲裂,妹妹在他怀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猛地将娘从水里拽了起来。是宋先生!他同样浑身湿透,长衫的下摆撕破了,脸上都是泥水,眼神却异常镇定。
“快走!”宋先生低吼一声,帮着守仁架起惊魂未定的娘,几人互相搀扶着,终于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位于半山腰的祠堂。
祠堂里已经挤满了逃难的人,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叹息声,充斥着这方暂时安全的天地。外面,风雨声和河水的咆哮声依旧清晰可闻,仿佛一头被关在门外的巨兽。
守仁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妹妹还在小声啜泣,娘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宋先生抹了把脸上的水,走到窗边,望着山下已是一片汪洋的村庄和依旧汹涌的河道,沉默不语。
守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曾经熟悉的村庄,此刻只剩下零星的屋顶和树冠露在水面上。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片有着渡口、河湾、老屋的土地,此刻正被浑黄的、无情的河水吞噬着。
他想起了爹。爹还在堤上吗?他不敢想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他。在大自然的暴怒面前,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所有的坚守,所有的念想,都可能在一瞬间被摧毁得干干净净。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那件青布夹袄早已湿透,冰冷地贴在身上。隔着湿冷的布料,他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月牙形刺绣的轮廓。
它还在。就像某种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念想,在这片混沌和毁灭中,硬生生地存在着。
外面的天光渐渐亮了一些,但雨云依旧低垂,预示着这场灾难还远未结束。祠堂里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深深的恐惧。
守仁抱紧了膝盖,将脸埋了进去。黄河水的咆哮声,如同命运的拷问,一声声,撞击在他的心上。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