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洪水在第三天夜里开始退去。
像是巨兽饱餐后慵懒的吐息,浑浊的水流带着不甘,缓缓从村庄的肌体上剥离,留下满目疮痍。泥土覆盖了一切,原本的屋舍、道路、田埂都失去了界限,融成一摊巨大的、褐色的淤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那是河水、腐烂的植物和动物尸体混合的味道。
守仁和幸存的人们踩着没膝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村里。景象比想象中更惨。土坯房大多塌了,像是被孩子随手推倒的积木。砖瓦房也好不到哪里去,墙壁上留着高过人头的水渍,像一道丑陋的疤痕,记录着洪水曾经到达的恐怖高度。他家的老屋,屋顶塌了一半,残存的梁木像折断的骨头,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没有立刻去清理废墟,而是踩着泥泞,踉跄着跑到渡口。
渡口已经不成样子。青石台阶被冲得七零八落,那块他和远航常坐的、被磨得光滑的青石礅不知所踪。系船的老槐树被连根拔起,斜倒在淤泥里,那艘老渡船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半截断裂的缆绳,像一段无望的肠子,耷拉在树根上。对岸的芦苇荡被齐刷刷压平,裹满了泥沙,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绿色。
一片死寂。只有稀薄的泥水还在缓缓流淌,发出细微的、黏腻的声音。
守仁站在那片曾经承载了无数等待和离别的土地上,站了很久。风吹过,带着劫后的凉意,穿透他湿了又干、结满泥痂的衣衫。那个蓝色的月牙图案,在污浊的布料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开始在村里帮忙。清理淤泥,掩埋牲畜的尸体,搭建临时栖身的窝棚。爹一直没有消息。有人说看见他被洪水卷走了,也有人说他跟着溃堤的人流往上游跑了。守仁不再问,只是更沉默地干活,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对抗心底那片更大的荒芜。
半个月后,官府的赈灾粥棚搭了起来,也开始组织人手修复堤坝。守仁被编入了清淤的队伍,负责疏通村里通往外界那条被泥沙壅塞的土路。
这天下午,他正用铁锹将厚厚的淤泥铲到路边,锹头忽然撞到一个硬物,发出“咔”的一声。他以为是石头,没在意,继续挖。又一锹下去,那硬物松动了一下,半截埋在泥里、半截露了出来。
不是石头。那东西有着不规则的、温润的弧线,颜色是一种沉静的青灰色。
他蹲下身,用手扒开周围的淤泥,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挖了出来。它在泥水里浸了太久,触手一片冰凉。
是一块石头。月牙形的石头。
大小、形状,都和他记忆里、娘绣在他夹袄上的那一块,几乎一模一样。
守仁的手僵住了。他握着那块石头,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抵心脏,激起一阵剧烈的、无声的震颤。洪水滔天,改天换地,连渡口的青石礅都能冲走,怎么会……偏偏是这块石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条远航当年离去的路上?
他蹲在泥泞里,很久没有动。四周是忙碌的人群,铁锹与沙石摩擦的声响,人们疲惫的交谈声,仿佛都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掌心里那枚被洪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月牙石。它沉默着,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谶语,一个来自过去、或者来自远方的、冰冷的回响。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远航站在渡口,帆布包上别着那枚贝壳徽章,眼睛亮得灼人,说着要去山那边看海。
山那边……他抬起头,望向那条正在被重新清理出来的路。路的那一头,群山依旧沉默,云雾缭绕。
他将月牙石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得他生疼。然后,他慢慢站起身,将石头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淤泥还是要清,路还是要通。日子,也总要过下去。
只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那片被洪水冲刷过的废墟上,悄悄地、却无比坚定地,破土而出。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