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牙石在守仁贴身的口袋里待了七天。第七天夜里,他对着油灯,用一根细麻绳,仔细地把它捆了好几圈,打了个死结,然后才放进那个铁皮盒子。野菊花早已干枯碎成细末,与那张写着“保重”的纸条粘连在一起,月牙石落进去,发出沉闷的一响。
他开始更卖力地干活。修复堤坝的工地上,他专挑最重的土石抬;村里重建屋舍,他爬上最高的房梁铺设草顶。仿佛只有让身体累到极致,才能暂时不去想那块石头的意味,不去想爹的下落,不去想远航杳无音信的远方。
然而,当里长召集人手,说要组织一队人去上游寻找可能的幸存者,并探查河道受损情况时,守仁第一个站了出来。
“我去。”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娘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默默替他收拾了行装——几个杂面饼子,一葫芦水,还有一件干净的里衣。临行前,娘把那个装着月牙石的铁皮盒子,塞进了包袱的最深处。
“带着吧,”娘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算是个念想。”
勘探队有五个人,由经验最老到的船工赵老伯带队。他们沿着残破的堤岸向上游走。越往上,洪灾的痕迹越是触目惊心。决口处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撕裂了大地,露出下面深色的土层。被冲毁的村庄废墟零星散布,一些地方还能闻到没有散尽的腐臭。
他们一路走,一路搜寻,偶尔能遇到几个和他们一样前来寻找亲人或查看田地的外村人,互相交换着沉重而无奈的眼神。希望像被水泡过的火绒,怎么也点不着。
第三天,他们走到了守仁从未到过的地界。这里的山势愈发陡峭,河水在峡谷间变得狭窄而湍急,发出轰隆的巨响。路边开始出现一种奇特的梯田,一层一层,沿着陡峭的山坡盘旋而上,像巨大的绿色台阶,直通云雾深处。只是此刻,不少梯田的田埂也被洪水冲垮了,泥土流失,露出惨白的石骨。
傍晚时分,他们在山坳里找到一个尚且完好的简陋驿站——几间夯土墙的屋子,门口挑着个褪色的“酒”字幌子。走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土烟、汗水和劣质酒浆混合的气味。三两个脚夫模样的人围坐在一张木桌旁,低声交谈着。
守仁几人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要了热水,啃着干硬的饼子。疲惫和失望像湿透的棉袄,沉重地裹在身上。
这时,旁边桌一个穿着蓝布衫、头发花白的老者,呷了一口酒,悠悠地开了口,像是接着之前的话头,又像是自言自语:
“……看你们这打扮,是下游遭了灾过来的吧?”
赵老伯叹了口气,点点头。
“唉,造孽啊……”老者摇摇头,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苍茫的暮色,“这黄河啊,就是这么个脾气。你们往下游走,想着它该宽阔了吧?嘿,它拐个弯,把你带到更窄的沟里。想着该到海了吧?”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洞察世事的笑意,“山那边没有海。”
守仁正准备咬饼子的动作猛地停住了。饼子僵在嘴边。
老者似乎没留意他的反应,继续用那带着浓重乡音、慢悠悠的调子说:“只有连绵的梯田,绕着云雾。一辈子也走不出去哟……”
“哐当。”
守仁手里的饼子掉在了粗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
山那边没有海。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猝不及防地,将他心中某个构建了多年的、模糊而执拗的幻象,钉死在了墙上。
远航呢?那个背着帆布包,眼睛亮晶晶地说要去看海的远航?他走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他……看到了吗?他看到的是海,还是这“连绵的梯田,绕着云雾”?
铁皮盒子在包袱里,隔着层层的布料,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脊背。那枚月牙石,那束干枯的野菊,那张写着“保重”的纸条……所有积攒的、沉甸甸的念想,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老者这句轻飘飘的话,抽空了底层的意义。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驿站里嘈杂的人声、碗碟的碰撞声,都像退潮般远去。只有老者那句话,在耳边反复回响,越来越响,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山那边,没有海。
原来,他守着渡口等待的,或许从来就不是那个能带回大海消息的人。而是一个,早已迷失在梯田与云雾中的,遥远的影子。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