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一个早上,睡梦中的我被接连不断的狗叫声惊醒,然后听见堂哥在和父亲说话。堂哥的语气里满是恐惧、慌张和不知所措。紧接着我听见他们离去的脚步声。
出于好奇,我也赶忙穿好衣服一探究竟。刚走到巷口,就看见一群熟悉的人——附近的三叔二大爷大娘婶子们,他们聚在一起,眼睛盯着一个方向,那里是二伯的家。众人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
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二娘病了,而且很严重。隔着那道矮矮的土墙,我听见二娘和二伯的对话:
二娘:“鸡叫了,天亮了,我要回家,我要找俺娘。”
二伯:“这就是你家,娘好着呢。”
二娘:“哪里放炮了,要过年了?过年吃饺子,我要吃饺子。”
二伯:“咱包饺子,包饺子给你吃。”
二娘:“我这是在哪里?我是玉皇大帝派下来的,我要回天上。”
二伯:“快穿上衣服,我带你去。”
……
二娘疯了,满嘴胡话。不一会,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轰隆轰隆”驶来,然后停在二伯家门前。二伯以及堂哥很费力地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二娘从屋子里连拖带拉弄出来。
二娘时而哭时而笑,随着一声尖叫,头一歪,昏了过去。有人喊道“快掐人中、掐人中”。
本家大娘跑过去,掐住二娘的人中,但毫无反应。二伯再掐时,二娘突然醒了,醒来的她依然疯癫。堂姐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端到她面前,被她打翻,“哪来的妖人,想要毒害我”。十四岁的堂姐被吓得愣在原地直抹眼泪。
“快抬上来,抬上来”。随着一声喊话,本家几位壮男丁们将挣扎的二娘连抬带拉弄进拖拉机里,随车人员有二伯、我父亲以及本家的两位堂哥。
半个月后,二娘回来了。与她同在的还有一根木棍,走路时人不离棍。我那时不理解人们口中的“半身不遂”“偏瘫”是何意,只知道她整个左半身不能动,走路拄着一根木棍,靠右腿一点点往前移。
二娘之前脾气暴躁,病后更加严重,经常用随身的木棍打骂堂姐、堂哥。有时父亲让我去她家借农具,我都是硬着头皮去。一次,见她正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打瞌睡,我便蹑手蹑脚走进去。当我拿起农具正要出门时,她突然睁开眼睛并且瞪着我。她原本眼睛就大,一瞪起来我吓得手心里全是汗。当她顺手摸起身边那根发亮的木棍时,我逃似得离开了那里。此后,只要她在家,我断不敢再去。
后来待我稍大一些,便不再那么怕她,甚至对她生出一些同情,遇见她也会主动打招呼。二娘的娘家距我们村约七八里路,正常人步行约半个小时。某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慢悠悠向前移动着。我快走几步,果然是二娘。我喊了她一声,和她并排走着,她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知道,她这是去看望自己的老母亲了。一大早出发,中午到达,然后吃饭,闲聊,再出发,估计黄昏能到家。普通人走一个来回只需一个小时,她需要走一天。她说,身体好些,天天忙地里、家里的活,现在总算有时间去看看俺娘了。
二娘虽然身体残疾,不能下地干活,可平时也闲不住,烧火、做饭、洗衣服,虽然这些事正常做非常简单,一会可做完。但她做起来需要很长时间,甚至面临很多未知的风险。一次农忙时,她在堆满柴草的灶屋里做饭,蹦出来的火星点着了她身旁的柴草,随后火苗蔓延至她的裤角,烧伤她那条没有知觉的腿。她凭着另一只手未能将贪婪的火苗扑灭,正在她不知所措时,二伯赶了回来。虽然避免了大的火灾,可她小腿处永远留下了一大片疤痕。
二娘走的那年冬天出奇的冷。那时我刚毕业正在城里寻找工作,等待面试通知,晚上暂住同学那里,很少回家,也没有手机。再回家时,正巧是为她上五七坟的日子。听说二娘是在夜里突然走的,具体几点不知道。此前一切正常,睡前二伯还为她倒了一杯水。天刚亮时,起床的二伯察觉到不对,那时二娘已浑身冰凉。
按照当地风俗,女方去世后,要在第一时间告知女方的娘家人。又听说,当本家哥去给二娘的弟弟报信时,开门第一句话便问:“是不是我姐昨晚走了?”本家哥十分惊讶,不停点头。二娘的弟弟说:“刚才俺娘告诉我,她昨晚梦见我姐走了。”
我每次想起这件事,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个画面:二娘站在屋门口,门里是一张床,床上躺着她的母亲。二娘说:“娘,我先走了,这辈子没法为您尽孝了。”说完,满眼的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