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楠木轿杆的传承记忆
李庆和
打我记事起,七十年前我们村就有一顶花轿。
那是父亲与族人们合伙经营的营生。说是营生,其实也就是挣顿酒喝,图个喜庆热闹。花轿,这如今只在戏文里、旧书上才看见的物件,当年却是娶亲嫁女不可或缺的工具,是一桩体面,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喜庆。它静默地放在文俊爷爷家那间闲置的耳房里,朱红的轿身,描金的彩凤,虽蒙着岁月的薄尘,依旧透着一股子郑重其事的华贵。在那时的乡下,这便是一笔不小的资产了,维系着乡里乡亲的礼数与情分。
轿子有两根抬杆,是楠木做的。平民百姓家用,大抵是四人抬;若遇上富户讲究排场,便要换上八人抬的“花堂轿”,那两根长长的轿杆压在八个壮实汉子的肩头,步伐齐整,轿身平稳,新娘子在里面,想必也少了许多颠簸之苦。那轿杆,长约十二米,通体是岁月与人手摩挲出的光润,触手生温,滑不留手。木头的纹理极为清晰,一条条、一丝丝,像是流动的琥珀,又像是凝固了的溪水,在幽和的光线下,泛着沉静而内敛的光泽。
我幼时心里总存着一个纳闷。我们沂蒙山区,多的是遒劲的松柏、挺拔的杨槐,何曾见过这般既轻便又笔直,且木质如此细腻坚韧的树木?这疑问,像一粒种子,埋在心里许多年。直到后来离家从军,走南闯北,才恍然得知,这楠木,原是生长在遥远的江南水乡的。
听老人讲,我也翻书查证过,楠木分许多种,有寻常的楠木,更有名贵的金丝楠。而我记忆里的那两根轿杆,想来便是后者了。楠木,是顶矜贵,也顶坚韧的木头。它高大挺拔,是林木中的谦谦君子,树龄可达百年,历风雨而弥坚。它的根系尤其发达,深深扎入泥土之下,仿佛是大地沉默而有力的筋脉,故而能防风固土,生命力极强。它的木质,不腐不蛀,幽香绵长。雨后初晴,立于楠木林中,能闻到一种清冽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那香气不似花香甜腻,而是一种沉静的、书卷般的气息,能安定人的心神。古人珍爱它,用它构筑宫殿,打造家具,不仅因其纹理华美,更因其内在的品格——沉稳、恒久、温良。
于是,我眼前便仿佛展开了这样一幅图景:许多年前,两根来自江南深山的年轻楠木,被小心翼翼地伐下,经由千里辗转,能工巧匠的手,剔去枝桠,刨光打磨,最终成了我们沂蒙山乡下一顶花轿的脊梁。它承载过多少新娘的忐忑与憧憬,聆听过多少吹吹打打的喜乐,又沾染过多少父辈们肩头的汗味。它不再是深山里的懵懂草木,而是浸透了人间烟火与悲欢的信物了。
如今,花轿早已不用了,怕是腐坏在尘封的角落。但那两根光滑温润的楠木轿杆,却在村中存放着。它的身影像两道金色的印记,深深地珍藏在我的心中。我愿这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佑护着那些远方的楠木树,在它们自在的天地里,迎着阳光雨露,茁茁壮壮地生长,将这源于自然、成于匠心的坚韧与温润,一代一代,绵延下去。
二O二五年十月十七日于通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