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时光
1968年,我高中四年毕业,回苟各庄大队一街第九生产小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九小队有骡马,驴牛几头大牲畜及车犁等农具。还有几百亩农田,是社员们吃饭的依靠。有一大片空白地,夏秋把麦穗,高粱穗,谷穗,带皮玉米捧等,变成粒的地方,叫场。场有场头儿。
1969年麦熟前,队长让我上场干活。场头儿姓白,我叫大伯,40多岁,在大家主扛过长活,历练过。高个,偏瘦,长方脸,大眼睛。头扎白头巾。下身着黑色大裤裆缅腰裤,这裤不分男女,不分前后。穿着时,将肥大的裤腰围在腰上,把多余部分在正裆前打折叠紧,再用布带、麻绳等腰带在裤腰处系紧。缅裆裤最早为满族人的服饰,随清兵入关,关内做了改良。
上身穿白粗布帶盘扣的褂子,脚蹬两只圆口黑布鞋。说话大噪门,精气神足,耕耩锄刨,场上活计,无所不能。队长让我跟场头儿好好学学。
离麦熟开镰差几天,我上场找场头儿。白头儿说“一会儿杠场,你挑水。”离家不远,我回去挑水桶,场的北边是两个大水坑,下大雨,村里一半的雨水流进坑里。坑旁有吃水井。打满了水,挑到场上。
这时,郭大把使已套好耙,耙是一个长方形硬木卯榫框架,宽1米,长约2米,厚6公分的长方形。在长边上,每隔四,五寸钉上四锥体的耙齿,耙齿顶部是边长1寸多的四方形。耙齿在长边以上留2寸,以下6寸多。像两排锋利的牙齿向下突出。在耙的中部,是把使双脚登的,两块1米长,以卯榫方式,固定在两长边的硬木厚板。在一长边的中部有一钩,耙地时,耙中间庄稼根,乱草多了,把使则用缰绳提挂钩,提起耙的后边,。丢下杂物,继续耙地。
郭大把使手拿缰绳,一只脚先踩上,而后,利索地跳上耙。大鞭轻轻一晃,指挥枣红马拉着耙,在场上转圈。场地耙好后,白头儿让在上面泼水。全泼湿润,而后又撒麦糠。泼多少水,撒多少麦糠,有讲究,听场头儿的。
然后,大把使摘掉耙。套上碌碡架子。这是个四方的木架子,两边中点有轴,把轴插进碌碡两侧的铁眼内,既能转动,又固定住架子。大把使一甩鞭,“叭”,马拉碌碡跑得很快。反复压多遍,场地压实,压匀,这就是杠场。过几天,硬化结实,麦子也要上场了。
场头儿带我们几人,把进场的南北两条路修好。尤其南路是大坡,坑坑洼洼。通知主人,把场四周的秸杆垛弄走。在这里,准备放铡去麦穗的麦秸。
从南洼到北洼,麦子先后开镰。一车车麦个子,按场头儿的指定位置卸下来,堆成小山。
我们两把铡刀,开始铡麦个子。我按铡刀,白头儿坐在横放铡刀头的木板上。往刀里送麦个。那时,麦子八成熟,有的绿油油,就割了。麦个子很大,连按三,四次,才拦腰铡开。我力气小,白头儿常刺激我,“还是小伙子呢,这点劲!一下按不到底儿”。我是双手按刀把,弯腰,起身,弯腰。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我咬牙坚持,如此循环往复。终于,白头儿发话,“抽袋烟吧”。我一屁股坐在麦个子上,向后一躺。“哎呀!我的腰哇!”白头儿一笑,“小孩那有腰哇。还行,干的不错”。
白头儿说,“够压一场的”,明天,我们晒麦穗。
第二天,到场后,白头儿己漫场呢。就是用大扫帚把场地扫一遍。这是场上每天早上先干的活。说是横扫湿气,我们四人一起扫起来。
接着,把铡下的表穗部分,晒在场上。每隔一个多小时,翻一遍。翻场有讲究,每人一把三齿木杈子,是天然长成的样子。白头儿领头,从场中心翻小圈,一圈一圈向外翻。而后,从外向里翻。晒了两天,白头说,“干了”。
彼时没有天气预报。按经验找了好天。郭大把使头戴草帽,腰板挺直。长长的缰绳,一头儿缠在腰里,袴在肩上,一头儿拴住马,骡笼头。长鞭一甩,枣红马,大黑骡各拉一盘碌碡,在铺满金色麦穗的场上,轻松,快步转圈小跑。时而仰头嘶鸣,给人欢快,有盼头,红红火火的感觉。
压了一会儿,我们翻场,翻了几次。白头儿说“行了”。我们几个,先用叉子挑出滑秸。再拿单人推板,或双人推板推。双人的推板长1米多,高1尺多。两个竖把80多公分长,上面固定横推把,一人推,一人用绳子拉,推的粮食多。把压好的麦子混合物堆成堆。拿扫帚在推过的场上扫干净。
白头儿拿起一把,扬了一下。看好风向,风速,选定扬抛方向。他拿簸箕,王二嫂紧靠白头儿身后供锨。锨头是木板,略带弧形。我看了会儿,让我供锨。王二嫂头戴口袋帽,就是把长帆布口袋底的两个角叠一起,弄成帽子,戴在头上,披在身后。打掠麦鱼儿。一锨,一簸箕,一扫帚,往复循环的供,扬,扫,我学会了扬场供锨。
白头儿边干边说,我总结一下,就是这个意思。扬场是技术活,拿簸箕的,供锨的,打掠麦鱼儿的要配合好。扬场看风向,风力。东北风,站西北或东南。反之,亦然。风力适合或较大时,抛的要平一些,低一些。麦粒堆积成金色直条圆弧形。风力较弱时,抛的要高。扬出的麦粒,堆积成金色弯圆弧形,下风口成缓坡,上风口较直。扬场者簸箕接麦粒混合物时,要基本竖立。供锨的跟上节奏,这样才出活。打掠麦鱼儿的,要边扬边扫。
白头儿让我学用簸箕扬,王二嫂供锨。白头儿手把手教我,右脚在前,右手拿簸箕前边,麦子混合物从簸箕右角抛出。左手在前一样。白头儿打掠麦鱼儿。 半天,大堆麦粒混合物扬完,装了十几口袋,一千多斤。此后,扬场基本是我拿簸箕了。
扫出的麦鱼儿,最后再压一遍,叫捞扬。再筛出麦粒,做到颗粒归仓。
避开冰雹,要和天气争时间。麦收一晌,和麦子成熟抢时间,熟过了掉麦粒。两周多,麦收基本完活了。
拉拉沓沓是收秋,农作物品种多,成熟时间长。场上劳作将近两个月。秋收临近,队长又让我跟白头儿上场。也是先杠场,清理场地周边。
首先登场的,是一车一车的代裤的玉米棒子。几天在场里堆积如山,遇上了雨天,淋的玉米裤发霉。天放晴,玉米堆冒热气。如何尽快剥皮,剋粒?靠我们几个,玉米就烂了。白头想出一招,让家里老人,小孩干,不记工分,剥的皮,剋了粒的玉米轴归自已。多干多得,人海战术。征得队长同意,通知了社员。
彼时,分得烧柴不够烧。听到消息,大家非常高兴。上至耄耋长者,下到五,六岁的稚嫩小儿,蜂涌而至。几十口人围着玉米棒堆剥皮。有的个大皮厚,就用双手在膝盖上两边按,有的分层剥。一天就把整堆的玉米捧剥完。玉米裤皮全部弄回各家凉晒。
剋玉米时,家家自帶笸箩,剋玉米豁子,锥子到场上。先从玉米棒子上,豁几道口,然后再从豁口处剋粒。全场没人吵闹,只有嚓嚓的剋玉米声。有时,喊“弄棒子来”。玉米裤,棒子轴,极大调动了老弱妇幼的积极性。队里有两个单身汉,没人干。眼睁睁看着人家往家里背,自己干着急。
场里只剩玉米粒了,我们翻晒玉米。这活有技术。每人一木推板,白头儿领着我们几人,排成一排,一下一下,推2寸宽。整场推一遍。过会儿,再推回来。反复推晒,一直到哂干。
整捆高粱头,带穗谷子秸,大豆秧,芝麻秸先后上场。高梁是在地里,用手掌大小的钊镰,歼下高粱穗,捆成高梁穗头,拉回场里,晒干后压场,扬场,收高粱粒。谷子秸在场上歼谷穗,晒干,压穗,收粒。
这时,翻场的叉子是制作的。有四齿的或五齿的。齿宽半寸,长一尺多,扁的稍带弯。挑出的穗,叫高粱苗。分给社员过年摊烙子。在屋里烧烟少。
谷子也是如此,把谷穗压成谷子。用四齿叉翻场。谷秸秆叫干草,不分给社员,晒干铡碎喂牲口。大豆秧在场上晒干,用三齿木杈拍打,把豆秸秆挑出来,分给社员烧柴火,剩下大豆。
杀芝麻时,在地里,先倒过来,在笸箩里,磕打出己张嘴角的芝麻粒。然后捆好,运到场里,几梱芝麻秸互相支撑站立,晒干后,再敲打出芝麻粒。这就是我们的活。
记得,生产队分粮,分柴,分菜等是按“人八劳二”,的比例。劳力相同,人口多的分的多。尤其单身一人,分的太少。干活没积极性。每当分东西,就满腹怨气。我们小队的两个单身,30多岁,托亲朋好友介绍媳妇。打听和谁关系好,就请给说媒,使出千方百计。一个娶了比自己大五岁的,一个娶了大八岁的。都帶5个孩子。成了家,过去分20斤,这次就分180多斤。多分口粮,柴火,蔬菜,乐不拢嘴了。
说起晒谷子秸秆,差点出大事。一天,白头儿让我把场里谷桔秆,用双轮小拉车,运到场下边的洼地,几捆戳一起晒。装满小车,推着走看不到前面。从场到洼地有一大坡。拉着下坡,车的加速度推着我跑。很累,洼地里没人,到下坡时,我就在后边,拉着车下坡。干到快中午,我拉的劲小了,小拉车速度快了。快下完坡,突然,绊倒了我。一看,是赵叔家的二小子。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在洼地玩。真万幸,他在两个轱辘中间,没压着,也没碰着。吓我一大跳,越想越后怕。
彼时,秋雨绵绵,一下就一天。这是我最喜欢的。在我们场上有位高姓爷爷,会说竹板书。多年来,每逢农闲,过节,高家铺,马家场,一溜召村,宗家佐等周边村子,都请高爷住村说书。
他个头不高,瘦弱,长脸,鼻直,嘴唇薄。说起书,公鸭嗓,双目黑亮放光。尤其,开场竹板,打的干净利索,声脆悦耳。有紧有慢,听后如猫儿抓心,痒痒的美。拿出早备好的花茶沫儿,烧锅开水,给高爷沏壶茶。白头儿可以喝。
唱词忘了,咨询了一下。是《包公案》中《五鼠闹东京》一折。这几句似曾相识。“东京城,龙盘虎踞气势雄,却有那五鼠侠义贯长虹!钻天鼠身轻如飞燕,彻地鼠入地影无踪,穿山鼠力能扛山岳,翻江鼠浪里称英雄,再加个锦毛鼠多俊俏,五鼠同心闹东京!”
雨不停,白头儿让煮锅老玉米,中午,吃煮玉米喝玉米水,有干有稀。老玉米煮开了花,吃起来软,糯,香,味道纯,真的是有机食品。美歺后,抽袋烟。小雨濛濛,高爷的竹板书在场屋里又唱起来。当然,这是地下工作啦。
场头儿还要挑选种子,交公粮。大批的用马车交,我们跟着卸下来,过称。记得,玉米有个尾数未交。白头儿说,“我扛一口袋,你扛差点一口袋”,这是帆布长口袋,直径一尺多,高一米六,七。装满后,把上口一折一叠,用绳子捆紧。我的离上口差三四寸。都是垂直圆柱体。白头儿让我拉上口,他往上一托,口袋放在我肩上。然后,他一猫腰,往前一抢身,同时,右手一抓上口,左手一拖底,正好扛在左肩上。一气呵成,非常利索。
公社粮站在千里堤上,有10O0多米远。走了600多米,我觉得象“屎壳郎驮着坯”,够呛!腰也弯了,腿也软了。彼时街道低,两边院子地势高,正好一家西南角护坡有垂直的碌碡。我就势把口袋扔在上面,直喘气。白头儿已上千里堤,进粮站了。喘了一会儿气,我自己顺碌碡之势,扛起了口袋。向千里堤高坡上走去。
场光地净,农闲了,天不那么冷。月光下,年轻人围着一街武术会的几位老拳师,听师傅讲武德,武术。跟师付学拳脚,大红拳,小红拳。王家刀,杨家枪,棍棒剑戟,太极八卦。陈志元拳师打了趟太极拳,问“谁想学?”,这绵软,舒展的摸鱼拳术,只收了我一个徒弟。我虽功修未果,但健身操练几十年,受益颇多。
有的比赛㨄碌碡,把躺着的㨄起来,推倒,再㨄起来。谁连续㨄的次数多为胜。王二哥㨄五,六次,夺冠。有的两人拉地弓。就是两人拉一棍,被拉起者输。王二哥和刘大哥将遇良才。只是王二哥越用力脸越红,刘大哥脸却黄了。
偶尔演次电影。先是《新闻简报》记录片,主演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中一战。地道战中的歌曲,“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思想闪金光”。“地道战,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社员们非常喜欢,苟各庄民兵营文艺宣传队,排练了这首歌。在任丘县民兵文艺调演中,一呜夺冠。平时,在大队部演出,场场爆满,掌声雷动。女主唱闫美女,导演,指挥,演奏队员成为追棒明星。
真是光阴似箭,一晃半个多世纪了。现在是机械化农业阶段。无人驾驶收割机在地里一跑,小麦,玉米,大豆,谷子等颗粒归仓。我在打粮场上学的农活,就象刀耕火种,锄耕农业,犁耕农业,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土地包产到户,生产队名存实亡,两个大水坑,宽阔的场地,成为整齐的民居。白头儿,高爷儿早已仙逝。但场上时光的人,事,物,总是萦绕在我脑海里。
简历:杨居胜,大学毕业,曾在政府和金融部门工作。喜欢写作,在公众号发表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