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今天去送豆腐,路上遇到相熟的人,问起东头厂子的事情会更多。他得想想,该怎么回答。
第六章 暗流
王主任背着手,在旧粮仓改造的车间里踱步。机器的嗡鸣声让他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产品下线、表彰大会的热闹场面。他停在陈远航身边,看着年轻技术员专注调试设备的侧脸。
“小陈啊,进度要抓紧。”王主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县里等着看咱们的成果。第一批产品,必须一炮打响。”
陈远航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主任,设备基本调试好了。只是……原料采购标准、生产工艺流程这些,还需要细化。”
“标准?”王主任摆摆手,“就用本地黄豆,便宜。工艺你定,关键是快,产量要上去。”他压低声音,“我得到消息,县招待所和下辖几个食堂,以后的豆制品供应,都要从我们这里走。这是政治任务,明白吗?”
陈远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想起学校老师讲过的最佳蛋白提取工艺,需要对豆源、水温、点浆时间有精细控制。但看着王主任志在必得的表情,他只是点了点头:“我尽快拿出试生产方案。”
“这就对了!”王主任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要有闯劲。对了,镇上那些小作坊,”他像是忽然想起,语气随意,“尤其是那个程家豆腐坊,听说有点名气?你去看看,取取经嘛。当然,我们搞工业化生产,和他们不是一条路。”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陈远航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想起那份沾在程家豆腐上的介绍信,想起那个叫晓梅的姑娘沉静的眼神,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王主任走后,老李凑了过来,递过一碗凉茶:“陈技术员,别太拼,慢慢来。”
陈远航接过碗,道了谢,忍不住问:“李师傅,程家豆腐坊的豆腐,真的那么好?”
老李咂咂嘴,眼里流露出回味:“程守仁那家伙,倔是倔,手艺没得说。他家的豆腐,有股子别的豆腐没有的豆香味,扎实,煎都不容易碎。镇上红白喜事,都指名要他家的。”
他压低声音:“听说,他家那盘石磨和那块压豆腐的青砖,都是老物件,有点名堂。不过这都是老话喽,现在……”他瞥了一眼车间里崭新的机器,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陈远航若有所思。下午,他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又去了镇上。这一次,他远远站在程家豆腐坊对面的巷口。作坊门开着,能看到里面忙碌的身影。程守仁正弯腰搬动着什么,晓梅则在灶前照看着一大锅沸腾的豆浆,蒸汽将她笼罩,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专注的轮廓。
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看着。那股熟悉的豆香再次飘来,比车间里冰冷的机器味道,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暖。王主任那句“取取经”在他耳边回响,他知道,这“经”不好取,甚至可能本就不该由他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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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程家豆腐坊里,气氛比往常凝重。
镇西开饭馆的赵胖子刚走,他是程家多年的老主顾,每次来都乐呵呵的,今天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守仁老哥,”赵胖子搓着手,面露难色,“不是兄弟我不讲情面,实在是……东头那厂子,派人来接触过了,说以后他们的豆腐,价格能比你这低三成,量还足。我这小本生意,你也知道……”
程守仁没说话,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默默给赵胖子包好最后几块豆腐,递过去。
赵胖子接过豆腐,叹了口气:“老哥,你这手艺,我是认的。可这世道……唉,再看看吧,再看看。”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晓梅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轻声说:“爸,赵叔也有他的难处。”
“我知道。”程守仁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猛地抓起墙角那块青砖,手指用力摩挲着上面的刻痕,仿佛要从这冰凉的石头里汲取力量。“他们这是要断咱们的根!”
傍晚收工后,程守仁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工具,而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对着那盘石磨发呆。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落寞的金边。
隔壁杂货店的孙婆婆拄着拐杖路过,隔着矮墙打招呼:“守仁,收工啦?听说东头厂子快开工了,以后买豆腐就方便喽。”
程守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孙婆婆自顾自地说下去:“还是公家厉害啊,机器一开,要多少有多少。你们这辛苦钱,怕是越来越难挣了……”
晓梅从屋里出来,客气地送走了孙婆婆。她回到父亲身边,默默坐下。她知道,赵胖子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涌来,像望龙河底的暗流,表面平静,水下却已是湍急汹涌。
“晓梅,”良久,程守仁才哑声开口,眼睛依旧盯着石磨,“你说,这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到头了?”
晓梅没有立刻回答。她抬头望向镇东方向,天际线上,旧粮仓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她想起早晨那个站在巷口远远观望的年轻技术员,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坏人。
“爸,”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机器是新的,可豆子还是那片地里长出来的豆子。只要咱们的东西好,总有人会认的。”
夜色渐浓,淹没了小院,也淹没了程守仁脸上复杂的表情。只有那盘石磨,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依旧沉默着,仿佛在坚守一个无人听见的承诺。
第七章 初试
半个月后,清河镇副食品加工厂迎来了第一次试生产。
车间里灯火通明,气氛紧张而热烈。王主任亲自坐镇,穿着罕见的崭新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几个镇上的干部也被请来观摩,站在一旁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好奇与期待。
陈远航站在主控台前,手心微微出汗。他反复检查了每一道工序,从黄豆的清洗、浸泡,到磨浆、煮浆、点卤,最后是压制成型。所有设备都已调试到最佳状态,工人们也经过了他的简单培训,各就各位。
“开始吧,小陈!”王主任看了看手表,下达指令。
闸门合上,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整个车间仿佛都随之震动。斗式提升机将泡好的黄豆源源不断送入不锈钢磨浆机,取代了石磨缓慢的旋转。强大的电机带动刀片飞旋,豆粒在瞬间被粉碎,乳白的浆液通过管道急速流入密封的煮浆罐。
蒸汽阀门打开,高温蒸汽涌入,罐内的浆液迅速沸腾。这个过程比传统大锅熬煮快了数倍。陈远航紧盯着仪表盘上的温度和时间显示,不敢有丝毫大意。
点卤是关键一步。他亲自操作,将配置好的石膏水通过自动喷淋系统,均匀地洒入熟浆中。看着浆液在搅拌器的作用下慢慢凝结成豆花,他稍稍松了口气。
最后,豆花被注入铺着尼龙布的自动化压榨机。液压装置缓缓施加压力,乳黄色的浆水从四周淅出。设定的时间一到,压榨板升起,一整板方方正正、颜色雪白的机器豆腐呈现在众人面前。
“成功了!”小王第一个欢呼起来。
工人们也都面露喜色,围着那板豆腐议论纷纷。王主任大步上前,仔细端详着,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好!好啊!看看这成色,多均匀,多规整!小陈,干得漂亮!”
他亲自操刀,切下一小块豆腐,分给在场的干部们品尝。众人放入口中,咀嚼着,纷纷点头。
“嗯,不错,挺嫩滑。”
“没有豆腥味,好!”
“产量肯定小作坊没法比啊!”
王主任意气风发,对陈远航说:“立刻组织人手,扩大生产!明天,就把样品送到县里去!”
车间的喧嚣持续到深夜。工人们带着初次成功的兴奋下班了,只有陈远航留到了最后。他关掉大部分灯,独自站在寂静的车间里。空气中还弥漫着豆腥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他走到那板剩下的试产品前,也切了一小块放入口中。豆腐很嫩,几乎入口即化,口感细腻。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豆香味不够浓郁?还是口感过于统一,缺乏那种手工制作带来的、细微的层次变化?他想起了老李描述的程家豆腐“扎实,煎都不容易碎”的特质。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就着昏暗的灯光,记录下这次试生产的数据和观察到的现象。在页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下了几个字:“与传统工艺风味对比?”
合上笔记本,他走出车间。夜凉如水,远处镇上的灯火大多已熄灭,只有零星的几点光亮,像散落的星辰。其中一点,似乎就在程家豆腐坊的方向。他仿佛又能闻到那股萦绕在记忆深处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豆香。
机器的轰鸣已然停歇,但他知道,由这轰鸣掀起的波澜,才刚刚开始向这片古老的土地扩散。而他自己,站在这波澜的起点,心中除了初战告捷的些微喜悦,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对未知前路的思量。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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