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 河 记 忆
池国芳
府河,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河道是宽阔的,性子是曲折的。在孝感城西边不急不忙地流着,往南不到二十里地,便毫无征兆地,或说是蓄谋已久地,猛地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塆。这一拐,可了不得,一条本来南北走向的河,霎时改了脾气,变成东西向了,就这么迤逦着,一路向东,投奔那滔滔的长江去了。
我的家,就在府河南岸那片平坦坦的国营朱湖农场里。
我关于府河最深的印记,不是她那清凌凌的水,倒是那一道高高耸起的河堤。那是六十年代、人定胜天的年月里,用一双双手、一副副肩膀垒起来的。那时候,哪有什么铁家伙机械呢?全凭的是人工活。黑压压的人群,蚂蚁似的,一锹一锹地挖,一担一担地挑。压密实堤土,靠的是一种极古朴,也极富力量的玩意儿——打夯。这在我孩提时的眼里,可真是一件顶顶有趣的大戏。
那是一块近二百斤的方青石板,沉甸甸的,像一方被岁月浸透了的巨印。四角上,凿着深深的眼子,八根长长的耙纤穿过去,八个精壮的汉子,一人握着一根耙纤的另一头。当中总有个领号的,嗓子亮得像刚擦过的铜壶,他一声吆喝:“嗨——呀!来来来呀,打起来嘞——!”那声音,不是唱,是直接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带着土地的气息,浑厚而悠长。话音未落,八双臂膀同时发力,那巨大的石夯便被抛向空中,竟有一人多高。它悬在空中的那一瞬,仿佛时间都凝住了,底下所有的目光都跟着它升上去,又赶紧落下来。“嗨哟!”石夯重重地砸在松软的新土上,发出一声闷响,地面都仿佛跟着一颤。就这么一夯一夯地砸,一段一段地筑,那近三十米高、三百五十多公里长的府河大堤,便如一条土黄色的巨龙,硬是被人的气力,从平地上给抬了起来。如今想来,那号子是力量的战鼓,那石夯是团结的图腾,那堤坝,便是人定胜天时代,一首无言的史诗。
这堤坝守着的府河,性子是双重的。河槽本身并不宽阔,清清浅浅的,约莫三五十米宽,像个温顺的闺女。可两边的河滩,却敞亮得有些霸道,最宽的地方,能洋洋洒洒地铺开几公里地去。老辈人常说,这河是走大别山下来的水,你们娃娃家莫看她现在文静,那是没赶上她发脾气!平日里,河槽里只有一股涓涓的细流,在卵石与白沙间蜿蜒。可一到汛期,山洪奔涌而下,那河水便像被唤醒的巨兽,一夜之间,能涨得面目全非,黄涛滚滚,奔腾咆哮,那水势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平日里所有的隐忍都发泄出来。
那时候,我们这些小伢子最爱的,便是到这宽阔的河滩上放牛。牵着生产队的那头老水牛,晃晃悠悠地走下大堤。一到滩上,便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绕,拍一拍它的脊背,说一声:“老伙计,自个儿寻快活去吧!”那牛便懂了,甩着尾巴,慢吞吞地找那最嫩的草坡去了。
我们呢?像一群脱了缰的野马,直奔河滩上那些星罗棋布的“黑坑”。那是汛期大水留下的脚印,退水之后,便成了一个个孤零零的小水塘。别小看这些水塘,里面藏着我们整个夏天的快活。那些来不及随大流退走的鲫鱼、鲤鱼、鲶鱼……都留在了这里。我们光着脚丫,跳进温凉的泥水里,用手摸,用脚踩,有时干脆用篮子捞。那鱼儿在浑水里惊慌地乱窜,撞在腿肚子上,痒痒的。有时运气好,一天能抓上十几斤。鱼在篓子里扑腾,我们的心也在胸膛里扑腾。
待到日头偏西,天边烧起一片绚烂的晚霞,我们也乏了。鱼篓沉甸甸地压在背上,心里却是轻飘飘的欢喜。寻着自家吃饱了的老牛,笨拙地爬上那宽厚温热的牛背。牛走得慢,一步一顿,摇摇晃晃。我伏在牛背上,看着远处那如巨人臂膀般的河堤,堤上炊烟袅袅,心里那份得意,那份满足,真好似一个打了胜仗、凯旋回朝的将军。那满载的鱼鲜,是战利品;那忠诚的老牛,是坐骑;而那莽莽苍苍的府河与长堤,便是我们无边无际的疆场与王国。
如今,我离她远了,她却在我心里愈发地清晰起来。府河啊,你是一部摊开在江汉平原上的厚重史书。那滚滚的流水,写满了岁月的沧桑;那巍巍的长堤,镌刻着先辈的坚韧;而那宽厚的河滩,则收藏了我一去不返的金色童年。你教会我,温柔与咆哮可以并存于一条河流,正如细腻与雄浑可以交织于一段人生。那深埋于泥土之下的号子声,那回荡在河滩上的欢笑声,都是我生命里最深沉、最动人的乐章。
天静沙·府河
澴川古河长堤,
石夯号子牛嘶。
黑坑鱼跃晚炊起,
儿时天地。
霞光里满载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