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梅雨识君
民国十九年(1930年)六月,南京。
梅雨黏稠,仿佛要把整座金陵城都沤出丝来。沈寒蝉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立在中央商场的玻璃檐下,望着眼前淅淅沥沥的雨帘。她刚从新式学堂下课,蓝布旗袍的下摆已被溅起的雨水打湿,洇开深色的痕。怀里抱着几卷新买的宣纸,还有一支给父亲带的狼毫笔。
商场里飘出留声机咿咿呀呀的唱腔,是时下流行的《夜来香》,甜媚的调子混着雨丝的潮气,织成一张无所适从的网。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那里别着一支通透的翡翠发簪,是母亲留下的旧物,水头极好,在晦暗的天光下,依旧泛着温润的幽光。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洋文的交谈。她下意识地侧身避让,伞沿却不期然撞上一道坚实的臂膀。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怀里的物事失了平衡。几卷宣纸“哗啦”散落,而那支翡翠发簪,也被伞骨一带,“叮”的一声脆响,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断成两截。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沈寒蝉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抹翠色,心头莫名一紧。还未及俯身,一只修长的手已先她一步,将断簪拾起。那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腕间露出一截银色的表带,泛着冷硬的光泽。
“实在抱歉,”声音清越,带着些许异样的口音,是刚从西洋归来不久的生涩,“是在下冒失了。”
她抬眸,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那人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外罩一件米色风衣,身形挺拔,气质卓然,与周遭湿漉漉的东方景致有些格格不入。他正看着她,眼神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敲击石面,声声清晰。
“无妨。”沈寒蝉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声音平静,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又不失分寸。她接过他递来的两截断簪,指尖不经意相触,竟觉微微一烫。
断裂处,新鲜的碴口在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然而,就在那中空的簪管内,似乎隐约可见些许极细微的、非天然的刻痕。她心中一动,未及细看,已用绢帕将断簪仔细包好。
“这簪子……”男子开口,目光在她清丽的面上停留一瞬,“看来是件旧物,价值不菲。顾某定当照价赔偿。”
“不必了。”沈寒蝉微微摇头,“旧物而已,碎了也是它的命数。”她语气淡然,仿佛真的不甚在意,只是将那绢包悄然握紧。
这时,男子的同伴——一个同样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低声用英文催促了几句。男子点了点头,复又看向沈寒蝉,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在下顾西洲。方才唐突,若小姐日后有何需要,可按此地址寻我。”
烫金的洋文名片,带着淡淡的古龙水气味。沈寒蝉没有接,只略一颔首:“萍水相逢,顾先生不必挂怀。”
顾西洲也不勉强,将名片收回,深深看了她一眼,似要将她的容貌刻印下来,随即与同伴转身步入雨中。
沈寒蝉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缓缓摊开手掌。绢帕已被簪上的雨水浸湿,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断口,借着商场玻璃窗透出的光,仔细看去。那中空的簪管内壁,竟真的刻着几行比蚊足还细的篆文!字迹古奥,她一时难以辨认全貌,只依稀识得开头几字:
“癸酉劫,玉蝉归……”
心头猛地一跳。癸酉年?那不就是明年?这母亲临终前郑重交给她的簪子,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雨势渐收,天际透出一抹微光。她将断簪重新包好,放入随身的小包深处。宣纸已被雨水污了大半,她也无心再捡。撑着伞,走入尚未停歇的雨丝中,步伐依旧从容,唯有那紧握伞柄、微微泛白的手指,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初遇如蜻蜓点水,却已在命运的池沼中,投下了第一颗石子。涟漪,正无声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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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锦书暗度
沈家祖宅坐落在城南甘露巷,是座前后三进的院落,白墙黛瓦,带着几分晚清遗老的暮气。沈寒蝉的父亲沈静儒,表面上是位只知埋首故纸堆的收藏家,整日与金石碑帖为伴,实则心思深沉。沈家祖上曾出过洋务派干员,家族在江南的纺织实业中,仍持有不少暗股。
书房里,灯影昏黄。沈静儒听完女儿的叙述,接过那断簪,对着灯光,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管内刻文。他眉头越皱越紧,半晌,才放下放大镜,长长叹了口气。
“癸酉劫,玉蝉归;烽火起,金瓯碎……”他低声念出辨认出的全文,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这后面还有‘东南隅,星火微;待时而,振翅飞’……寒蝉,你可知这‘玉蝉’指的是什么?”
沈寒蝉摇头:“女儿不知。母亲去时,只说是重要之物,务必贴身保管。”
沈静儒起身,从多宝阁的暗格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的账册,封皮却并非商号名称,而是一些奇怪的代号。他翻到其中一页,指给女儿看:“你看这里,‘玉蝉项目,三期款项已由通源钱庄转汇港岛’。”
账目数字庞大得令人咋舌,流向更是错综复杂,隐约指向海外的某些机构。
“这……”沈寒蝉冰雪聪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父亲,我们家与那边……有联系?”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悸。
沈静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摩挲着那断簪:“这簪子里的刻文,像是一则谶语,也像是一道指令。‘癸酉劫’若指明年可能之变局,‘玉蝉归’或许意味着某项重要任务或信物的交接。你今日遇到的顾西洲……”他沉吟着,“此人背景绝不简单。我听闻近期有批留洋英才归国,其中不乏身负特殊使命者。他的出现,与你断簪显露机密,未必是巧合。”
正说着,管家福伯在门外低声禀报:“老爷,通源钱庄的刘掌柜来了,说有急事。”
沈静儒眼神一凛,迅速收好账册和断簪:“请他到偏厅稍候。”又对女儿叮嘱道,“今日之事,勿对任何人提起。顾西洲那边……暂且观望。”
偏厅里,刘掌柜带来的消息更让人心惊:近日多家与沈家有资金往来的商号,都受到不明势力的盘查,似有暗流涌动。
送走刘掌柜,沈静儒独自在书房踱步。窗外,雨已停歇,新月如钩,清辉冷冷地洒在庭院的芭蕉叶上。他展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笔。最终,他只写下寥寥数字:
“蝉声已动,速清枝蔓。”
这封信,将通过一条秘密渠道,送往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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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夜航星火
三日后的傍晚,一艘名为“江鸥号”的客轮,鸣着低沉的汽笛,缓缓驶离下关码头。它将溯江而上,前往武汉。
顾西洲站在二等舱的甲板上,凭栏远眺。江风猎猎,吹动他风衣的衣角。暮色中的金陵城墙轮廓模糊,灯火零星,如同蛰伏的巨兽。他脑海中,却不期然浮现出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以及那支断裂的翡翠发簪。
“还在想那位沈小姐?”金丝眼镜的同伴赵泽楷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白兰地,“查过了,沈静儒之女,金陵女中学生,家世看似清流,实则与江浙财团关系匪浅,而且……可能牵扯更深。”
顾西洲接过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那簪子,断得蹊跷。我碰到她伞的力道,绝不至于让一支质地坚韧的翡翠簪断裂。除非……它本就是设计好的。”
赵泽楷推了推眼镜:“你的意思是,那可能是故意为之的接头信号?或者,是在试探你?”
“不确定。”顾西洲摇头,“但簪管内若有刻文,其内容必定至关重要。‘癸酉劫’……时间很紧迫了。”他的目光投向浑浊的江水,眼神锐利如鹰隼,“我们这次明面上是考察长江航运,暗地里要接触的人,与沈家是否有交集?”
“正在查。”赵泽楷压低声音,“今晚船过芜湖,会有‘客人’上来。希望这次能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入夜,“江鸥号”在漆黑的江面上航行,仿佛一座移动的孤岛。头等舱的某间客房内,一场小型的古董鉴赏会正在悄然进行。组织者是一位神秘的天津客商,展示的几件器物都颇为珍贵,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正是一枚汉代白玉蝉,玉质温润,雕工古朴,蝉翼上的脉络纤毫毕现。
顾西洲与赵泽楷作为留洋归来的“收藏爱好者”,也在受邀之列。当那玉蝉被捧出时,顾西洲瞳孔微缩——这玉蝉的形态,与他记忆中那断簪的簪头(虽断裂,但簪头蝉形完整)竟有七八分相似!
竞价在无声的默契中进行。当价格抬到一个高位时,客舱门被轻轻推开,一位穿着深色长衫、戴着礼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并未参与竞价,只是目光扫过全场,在顾西洲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那个白玉蝉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突然,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异物。灯光骤然熄灭,船舱内陷入一片黑暗与混乱!
就在这短暂的骚乱中,顾西洲感觉有人极快地靠近自己,一样微凉的事物塞入了他的手中。他下意识地握紧,那触感——正是一枚玉蝉!
灯光重新亮起时,那长衫男子已不见踪影。天津客商惊呼:“玉蝉!玉蝉不见了!”
人群哗然。顾西洲面不改色,将手中的玉蝉悄然滑入内袋。他与赵泽楷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
这趟航程,注定不会平静。而那枚意外获得的玉蝉,又将引出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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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镜宫迷踪
金陵城北,百乐门舞厅。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晕,爵士乐慵懒而挑逗地弥漫在空气里。绅仕名媛,西装革履与旗袍卷发,在光滑的舞池地板上旋转摇曳,构筑成一个醉生梦死的浮华世界。
沈寒蝉本不喜这等场合,今夜是被同学薛婉如硬拉来的。薛婉如的父亲是政府要员,消息灵通,附在她耳边低语:“听说今晚有不少归国才子要来,带你开开眼界。”
沈寒蝉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掠过那些热情洋溢或故作深沉的面孔,不经意间,却在角落的卡座里,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顾西洲。他换下了西装,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衫,少了几分洋派,多了几分儒雅,正与几位看起来颇有身份的人低声交谈。他似乎也看到了她,举杯隔空微微致意。
就在这时,舞厅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只留几束追光打在舞台。主持人宣布,今晚的重头戏——“假面迷情”化妆舞会正式开始。侍者端来各式精美的面具,供宾客挑选。
沈寒蝉随手取了一只缀有羽毛的银色半面罩戴上。薛婉如则挑了个妖娆的猫女面具,迫不及待地拉她滑入舞池。
人影幢幢,面具遮蔽了真实的表情,舞步杂沓,空气中弥漫着暧昧与未知。沈寒蝉不太会跳这些西洋舞步,几圈之后,便借故走到露台透气。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舞厅里的靡靡之音。她刚摘下口罩,想透口气,却听见露台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东西不交出来,下次就不是警告了……”一个阴沉的声音说道。
“哼,你们的手伸得太长了。”另一个声音,竟有几分耳熟。
沈寒蝉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避开这是非之地。高跟鞋却不小心踢到了角落的花盆,发出一声轻响。
阴影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道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沈寒蝉心跳如鼓,正欲转身离开,那个耳熟的声音却带着一丝笑意响起:“沈小姐?好巧。”
顾西洲从阴影中缓步走出,脸上依旧戴着他的威尼斯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身后,另一个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顾先生。”沈寒蝉稳住心神,颔首致意。
“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顾西洲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倚着栏杆,望着楼下南京路的车水马龙,“这金陵的夜色,看似繁华,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
他话中有话。沈寒蝉沉默不语。
忽然,舞厅内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音乐骤停,灯光大亮。人群慌乱地涌向一个方向——男洗手间门口。
一个戴着“吸血鬼”面具的男子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柄精致的裁纸刀。他的面具被掀开一角,露出惨白的半张脸——正是那晚在“江鸥号”上组织鉴赏会的天津客商!
警察很快赶到,封锁了现场。所有宾客被要求留下接受问询。沈寒蝉在混乱中,感觉有人悄悄往她手包里塞了什么东西。她借着整理衣襟的机会,用指尖探了探——那是一块冰凉坚硬的、蝉形状的物体!
她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顾西洲。他正被警察询问,神情自若,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侧头,隔着攒动的人影,对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百乐门的霓虹依旧在窗外闪烁,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光怪陆离。沈寒蝉握紧了手包里的那枚玉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爬升。
这浮华之地,顷刻间已成了杀机四伏的镜宫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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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