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危城托孤
百乐门命案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金陵城的上层圈子漾开几圈涟漪后,迅速被更宏大的时代喧嚣所淹没。报纸上只登了寥寥数语,称之为“情杀疑案”,真相则被无声地摁灭在暗潮之下。
沈宅的书房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沈静儒坐在太师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从女儿手中接过的、带着体温的玉蝉。玉质冰凉,雕工与断簪上的蝉形如出一辙,只是更大一些,蝉翼的脉络在灯下泛着诡异的荧光。
“刘掌柜……走了。”福伯垂手立在下方,声音沙哑,“昨夜在码头,失足落水。捞上来时,怀里还揣着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账本副本。”
沈静儒闭了闭眼。通源钱庄的刘掌柜,跟了他二十年,是连接沈家与海外那条暗线最关键的枢纽。他的“失足”,绝非意外。
“清理枝蔓……已经开始了吗?”他喃喃自语,想起自己不久前发出的那封信。对方动手之快,超乎他的预料。这不仅是灭口,更是警告。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女儿。沈寒蝉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身形单薄,眼神却异常沉静。自百乐门那夜后,她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些许少女的青涩,眉宇间多了份挥之不去的忧思。
“寒蝉,”沈静儒的声音带着疲惫,“时局比我想象的更坏。这枚玉蝉,是烫手的山芋,也是关键的钥匙。‘癸酉劫’迫在眉睫,金陵恐非久留之地。”
他起身,从书架后的暗格里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地契、几枚造型奇特的印章,还有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绸。他将丝绸展开,上面用细如发丝的墨线,绘制着复杂的机械图纸——那是沈家掌握的、部分新型纺织机械的改进蓝图,其价值,在某些势力眼中,远超黄金。
“这些,是我们沈家最后的根基,也是……招祸的根源。”他将丝绸图纸细细卷好,又取过一件寒蝉幼时穿的、略显陈旧的藕荷色夹袄。夹袄的里衬针脚细密,他拿起小巧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拆开腋下的一道缝线,将卷好的丝绸图纸和那枚新得的玉蝉,一并塞入棉絮的夹层中,再示意福伯取来针线,亲自一针一线地重新缝好。
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灯光将他花白的鬓角染成淡金色,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件夹袄,你收好。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拆开,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里面的东西。”他将夹袄递给女儿,目光灼灼,“记住,这里面藏的,不是财富,是火种。或许有一天,它能照亮一片天地。”
沈寒蝉接过夹袄,入手微沉。她明白,父亲交付给她的,不仅是家族的秘密与未来,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甚至可能是……求生的筹码。夹袄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旧时光的气息,让她鼻尖发酸。
“父亲……”她喉头哽咽。
“走吧,”沈静儒摆摆手,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女儿的脸,“跟着福伯,从后门走。去你苏州的外婆家避一避。没有我的亲笔信,不要回来。”
窗外,夜色深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更添凄惶。
沈寒蝉抱着那件夹袄,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略显佝偻的背影,咬了咬唇,转身跟着福伯,悄无声息地融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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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兰因絮果
苏州。耦园。
比起金陵的喧嚣,这里的日子仿佛慢了半拍。外婆家是典型的苏州士绅门第,高墙深院,曲径通幽。沈寒蝉住进临水的一间小阁楼,推窗可见假山池沼,廊下挂着画眉鸟笼,整日里只听得到潺潺水声和啾啾鸟鸣。
她表面上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每日陪外婆说话,临帖绣花,仿佛真只是个来此寄居避祸的寻常闺秀。那件藏有机密的夹袄,被她仔细地收在箱笼最底层,上面压着几件寻常衣物。唯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偶尔取出,摩挲着那略微硬实的夹层,心头掠过一片阴云。
日子水一般流过,转眼已是初冬。耦园的残荷枯立在水面,别有一种寥落的画意。
这日,外婆让她去观前街的老字号“采芝斋”买些松子糖和玫瑰瓜子。带着丫鬟走在青石板路上,空气清冷,却莫名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松弛。
就在“采芝斋”古色古香的门脸前,她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
顾西洲。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哔叽长衫,围着灰色围巾,手里提着几包点心,正从店里走出来。阳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少了几分在金陵时的锐利,多了几分文雅气息。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一下。
“沈小姐。”顾西洲率先开口,唇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顾先生。”沈寒蝉敛衽为礼,心中却是波澜微起。苏州与金陵虽不远,但在此地巧遇,未免太过……巧合。
“我来苏州拜访一位研究古文字的老先生,”顾西洲似乎看出她的疑虑,自然地解释道,“就住在附近的客栈。”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点心上,“采芝斋的松子糖确是苏城一绝。”
两人并肩走在熙攘的街市上,丫鬟识趣地落后几步。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
“百乐门那晚……”顾西洲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让沈小姐受惊了。那件事……很复杂。”
“顾先生不必解释,”沈寒蝉淡淡道,“世间事,并非件件都需要弄个水落石出。”
顾西洲侧头看她,女子低垂的睫毛长而密,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平静无波,仿佛真的超然物外。但他却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藏着怎样的警觉与疏离。
“沈小姐通透。”他笑了笑,转而问道,“在苏州还住得惯吗?”
“还好。比金陵清静。”
“清静好,但也莫要太过沉闷。改日若有暇,可去沧浪亭走走,冬日的园林,别有韵味。”
他语气温和,谈吐风趣,偶尔谈及西洋见闻,亦或是评点苏州风物,都显得见识广博,举止得当。沈寒蝉不得不承认,若无之前种种,此人确是一位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翩翩君子。
然而,那断簪、那玉蝉、那百乐门的命案、父亲凝重的神色……都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横亘在她与他之间。
分别时,顾西洲将手中一包蜜饯递给她:“刚买的,沈小姐尝尝,算是……赔那支簪子的利息。”
他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微微颔首,便转身汇入了人流。
沈寒蝉拿着那包尚带着温热的蜜饯,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五味杂陈。这看似温和的“偶遇”,这恰到好处的“体贴”,究竟是缘分,还是另一重精心设计的开始?
她低头,看着油纸包里晶莹剔透的蜜饯,仿佛看到了那甜蜜糖衣之下,包裹着的、难以言说的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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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残阳如血
顾西洲回到下榻的“胥门客栈”,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收敛。赵泽楷正在房中等他,神色凝重。
“查清楚了?”顾西洲脱下长衫,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衫。
“嗯。那位‘老先生’是清廷遗老,精通多种密写药水与机关暗码。他确认,那枚玉蝉的材质和雕工,与前朝内务府流失的一批‘密档信物’极为相似。蝉翼上的荧光,是一种特殊的矿物涂料,需在特定波长的紫外灯下才能显现完整信息。”赵泽楷语速很快,“更重要的是,他提到,这批信物通常成对或成组出现,彼此关联。沈小姐那支断簪,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顾西洲眼神锐利起来:“也就是说,要解开玉蝉的秘密,可能需要沈家那支断簪,或者……更多的碎片?”
“极有可能。”赵泽楷点头,“另外,南京方面传来消息,对沈家的压力加大了。沈静儒似乎已将部分核心资产转移,但他本人……仍留在金陵。”
顾西洲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苏州城灰黑色的屋顶和远处蜿蜒的城墙,沉默片刻:“他在赌。赌我们能在他顶不住之前,解开谜局,找到破局的关键。”他转过身,“我们必须加快速度。通知我们的人,密切关注沈家动向,必要时……不惜代价,确保沈静儒的安全。”
就在这时,客栈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和盘问声。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有异。赵泽楷迅速将桌上的资料收起,顾西洲则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
“是警察厅的人,”赵泽楷低声道,“好像在搜查什么要犯。”
脚步声沿着木质楼梯逼近,最终停在了他们房间的门外。重重的敲门声响起:“开门!查房!”
顾西洲深吸一口气,示意赵泽楷镇定,自己走上前,缓缓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几名黑色制服的警察,为首的是一个面色阴鸷的警官,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房间,最后落在顾西洲脸上。
“顾西洲?赵泽楷?”
“正是。不知各位长官有何贵干?”顾西洲神色不变。
“我们接到举报,怀疑你们与一桩私运违禁文物案有关,请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官冷冷道,一挥手,身后两名警察就要上前拿人。
“长官,是否有误会?我们是合法商人,有正式的护照和商务许可……”赵泽楷试图辩解。
“误会?”警官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甩在桌上,“这东西,你们认识吧?”
照片上,正是那枚在“江鸥号”上引起风波、后又神秘出现在百乐门的汉代白玉蝉!
顾西洲瞳孔微缩。这栽赃,来得又快又狠。对方显然不想让他们继续查下去。
他看着警官那不容置疑的表情,知道此刻反抗无益。他给了赵泽楷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配合调查。希望长官能查明真相,还我们清白。”
他被警察带出房间时,目光扫过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的、一个穿着深色长衫的熟悉身影——正是那晚在百乐门露台与他对峙之人!
对方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仿佛在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
残阳的余晖透过客栈的窗棂,将顾西洲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殷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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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寒山钟寂
顾西洲与赵泽楷被带走的消息,像一阵暗风,很快吹到了耦园。
沈寒蝉正在窗前临摹《灵飞经》,闻听福伯低声禀报,手腕一抖,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污了整篇工楷。
她放下笔,看着那团刺眼的墨迹,心头一阵发冷。虽然早有预感顾西洲身处漩涡,却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警察厅……私运文物……这罪名可大可小,运作起来,足以让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想起父亲的话:“这枚玉蝉,是烫手的山芋,也是关键的钥匙。”顾西洲因玉蝉被捕,是否意味着,那把“钥匙”已经引火烧身?那么,握着另一把“钥匙”(断簪)的沈家,又能安然多久?
“小姐,我们……”福伯面露忧色。
“备车,”沈寒蝉站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寒山寺。”
冬日的寒山寺,香客寥寥。古刹钟声悠远,回荡在清冷的空气里,更添几分禅意与寂寥。沈寒蝉并非来祈求神佛庇佑,她记得顾西洲那日提及,他来苏州是为拜访一位研究古文字的老先生。而据她所知,寒山寺的住持慧明法师,年轻时曾游学东瀛,精研梵文与各种古密码,与父亲也有过数面之缘。
她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在一间僻静的禅房里见到了慧明法师。老法师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澄澈如孩童。
沈寒蝉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取出了那断成两截的翡翠发簪,恭敬地呈上:“信女有一物,百思不得其解,恳请法师指点迷津。”
慧明法师接过断簪,对着窗光仔细查看那簪管内的刻文。他的手指枯瘦,却异常稳定。看了许久,他又取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那些比蚊足还细的篆文逐字辨认。
禅房里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钟声。
良久,慧明法师放下放大镜,长长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沈施主,此物……关系重大啊。”
他指着刻文:“‘癸酉劫,玉蝉归’应是指引。‘烽火起,金瓯碎’是预言,也是警示。关键在于后面这十二字——‘东南隅,星火微;待时而,振翅飞’。”
老法师目光深邃地看着沈寒蝉:“这‘东南隅’,老衲推测,并非泛指东南方向,很可能暗指一个具体地点,或许与星宿分野或古地名有关。‘星火微’,既可能指代极细微的线索,也可能暗喻……某种希望的火种。而‘待时而,振翅飞’,则明确指出了行动需要等待特定的时机。”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至于这‘玉蝉’……老衲早年曾听闻,前朝秘档中,有一批以玉蝉为信物的特殊指令,往往关联着隐藏的宝藏、未启的基地,或是……沉睡的力量。它们通常需要集齐所有信物,或在特定条件下,才能揭示最终秘密。施主手中的断簪,恐怕只是其中一环。”
沈寒蝉心中震动。慧明法师的解读,与父亲和顾西洲的猜测不谋而合,甚至更为具体。
“法师,可知这‘东南隅’究竟在何处?‘待时’又待何时?”
慧明法师缓缓摇头:“天机不可尽泄。老衲所能看出的,仅止于此。或许,当另一枚‘玉蝉’出现,或当时机到来时,答案自会显现。”他将断簪小心地交还给沈寒蝉,“施主,此物牵涉因果甚大,务必谨慎。切记,有时,知其白,守其黑,方为处世之道。”
离开寒山寺时,暮色四合,钟声再次响起,悠长而苍凉。沈寒蝉握着那冰冷的断簪,感觉肩上的重量又增添了几分。慧明法师的话,像迷雾中的一丝微光,指引了方向,却也预示着前路更多的艰难与未知。
顾西洲身陷囹圄,父亲独守危城,而她手握关键碎片,下一步,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