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田谦山(日本)
环绕你和我们身体的海水在退去
——给李笠
环绕你身体的海水在退去。零星漂浮物
被搁浅。残余往事的沙滩从黄昏边缘漂来
发卡。折叠桌椅。金钟酒(安慰的替代品)
三月三诗会照亮地面的那双意大利鳄鱼皮鞋
重现青岚山星空屋的露台。太阳伞撑开夜色
我又看见你的长发,太阳镜搁在
黑白参半的发线。脸色发白因随口即饮的
白酒泛出淡薄红晕。须知依赖酒色
属于政治的范畴(它从不忘记追捕我们)
写诗,确实隐藏危险的出轨与裸奔
游客露天晚会继续嚎叫,借助扩音器的尖锐
剥削高原脆弱表皮。我们习惯了必忍的噪音
嘟噜着从广场大妈集体配乐歌舞的边上绕行
当然有从异国归来的不适。我们有过公共空间
哈贝马斯的公共生活么(他的清醒甚至讥讽)
夜话放低至不可打扰夜色的自觉
说吧,记忆。是到了回忆讲述的年纪
趋向衰败的身体疏离致幻酒精;最好有一个
修养对等的异性提问者;手持画笔的画者
面对模特:禅定双修的自我超脱与转化
万缘放下心置一处(语言进入诗行)
远处晚会的喧闹在撤退,高原恢复静谧
我们的窃窃私语越来越低融入隐绰暗影
脚趾夹持的人字形拖鞋转移室内(夜气凉身)
又出现在铺有红地毯会场等级分明桌腿间
台下的视线正好平视它,琢磨其翅现鞋底
表明的态度(鳄鱼皮鞋包围的脚趾裸露)
哪有A I逼迫的焦虑。油罐车健康码卷土重现
倒让人寝食不安。人字形拖鞋受限隔离
餐厅圆桌自转得时间太久。沉闷的食客消失
自带洗手间的餐厅外部,亲爱的拖鞋吧哒着
散发酒气的身体摇晃;身著制服的女服务员
穿行过道(几分钟后是她们的下班时间)
夜深了,波特莱尔擦肩而过的女子没有出现
一个长发流亡者,瞬息跌入无言虚空
——环绕你和我们身体的海水在退去
题帕斯捷尔纳克一张照片
背景是他的三角形尖顶房子棕红色。
悬楼。云杉白桦将其环绕高出了屋脊:
这是他说过的“朴素与舒适争论”的房子
他在前景;头戴鸭舌帽,露出右耳白发。
铁锹插在田地。双手触扶把柄。
他从二楼书房下来,从写作的纸面移开,
翻挖草坪间几小块菜地,作为休息的方式
如同他每日的散步;来访者突然闯入栅栏,
进入庭院抓拍:一件硬袖高领衬衣双袖撸卷
两肘露出;院子没有残雪。部分翻松过的黑土
在他右侧;未挖掘的部分有杂草和树枝。
一双漆皮的靴子(至今保持在书房门口)
这是夏日。他对访客以赛亚-柏林说过
多么喜爱在帕诺德尔金诺乡间农舍
度过夏日时光。风雪无遮挡横冲直撞
雪隐瞒真相和某种罪恶。“一个阴影
潜入庭院。”他藏起身来。楼房高耸
如同瞭望台围巾缠绕他的脖子,在庭院
忍不住叫喊:“我们在那儿庆祝什么
太平盛世啊!”相隔30里的俄罗斯
着火似的正在表演。安置在口腔的义齿,
使他的脸变形。这类似阿拉伯人忧郁
富于表现力的脸不安面对镜头和访客
(你想告密么)从山舍院落回到书房
探测他镜像表情(大公鸡在院子叫唤:
警戒的哨兵;你们担惊受怕的一生)
莫斯科。帕诺德尔金诺。高加索
汇入隐喻组合的时空体。天放晴时,
突围天空的喜庆;弧形凸窗中的身影
他在俄语间张望永恒。热爱的火车站
就在附近,常常顶着大风雪回到城里。
认识国家独一无二的面容。乌云缝隙
间的蓝天。烟囱。他体内的哈姆雷特
被喂养。孤身一人,他站在他的庭院。
重读扎加耶夫斯基
翻过山脊的太阳,斜照室内
墙面地板。你走了,重读你的诗
从书页上抬头,室内矩形光线消失
春寒没有减退。《另一种美》被
反复触抚。有时,它停放在胸前。
是的,我能从另一种美
找寻慰藉,一如你在他人的音乐;
你的父亲在聆听肖邦的小夜曲
被你保存在诗的空间场域。
我停驻其中。我和友人去看过你
一千公里不算远,对于高铁。
你的诗文,在不同的语言里流转,
类似经过不同路径;从声音的指纹
能辨认出你。你在,你没有消失。
你和那个弗美尔女孩望着我。
你和她是光;我是影子。你们带着
容忍或怜悯望着我——从广州站出门
密集人群和累积的冷漠,迎面扑来。
而你从欧洲来到亚洲,古稀之年
打着领结前来——品尝本地的早茶,
在一字听不懂的人们面前吟诵诗歌。
出色的宇航员——在凝视大地。
你来到我们中间,有别于异议者
的异议者爱过恨过,饱受流亡苦涩
返回散失的家园。美的召唤和允诺
我们朝向它,做无尽的远行——
暗色西服枣色领带。你用母语朗读
《我的母亲》,在你身体不远处聆听
此时,发现它们退隐到交织的语音;
电梯间的交谈——你曾拥抱过我。
你身体周围一圈圈微光折射出
身处的浮尘和潜藏的异味;再见不到
你的栗色眼珠,你的被美塑造的身体,
一丝游离着消失,又重返的柔光——
2021,3,23
在回廊
飞机从北院望过去的山头上飞过去了,
隔一个时辰,飞过另一架。
山岭的树木芭茅,环绕
夜色中的山舍,庭院——
傍晚的草虫,停歇了叫鸣;
蓝色时辰:昼夜在无声交接。
你和妻子坐在回廊,闲话着
纳凉——萤火虫或明或暗的
飞机如流星,忽然划过——
你看见了舷窗边,一个中年男人
俯视,山地夜色中的你:
你看到了他,被绑架的夜空中的漂行。
重逢
山月漫行到山坳之上的天空。回廊
布设栏杆阴影——他忽然从体内冒现
和你撞了一个满怀。去逝多年后
他的游魂翻山越岭,跟踪你
来到南方山野。肉身消亡
灵魂确实存在,在寻找寄主。
那年在京城东三环马路边碰见他
峡谷似的街道两边的高楼
车辆行人的河,从身旁流过
SOHU现代城。电视台的大裤衩
迎面走向对方。他的右肩挎着
凡布挎包。茫茫京城就像斑马线上
被风聚散的沙尘,你们偶然相遇。
他说,他到受聘的报社去
我回返郊区的房子。分手时将彼此
看了两眼。此后,就听说他病逝了
今夜,萤火虫飞翔在月下的山岭
1999年,他从濮阳中原油田,
我从江汉平原,两个幽灵漂向北京。
国槐花飘落天安门,长安大街上
“我们旅行箱,塞有我们的手稿。”
怀着相同秘密,走在北方的天空下,
在那消逝的金鱼胡同,频频举杯。
世上没有东西,不会消亡;
没有一件事物,不留下影子。
他的游魂找到你,要你写下
你们的相逢。山影憧憧
萤火虫一闪一灭
飞入回廊。
观盖瑞-温诺格兰摄影而作
一对男女搀扶的身影停在画面中央。
暗背景。逆光中虚化的街道;
神情慌张。乱发遮挡女的面影。
山中鸟雀婉转。阳光照临落地窗
投射复影。他们或结束与医生的会诊
或遭遇街头有惊无险的突发事件。
我和妻子从医院出门,相隔数十米。
拎着编织塑料袋中的被套。雾化器。
护理垫。便盆。CT影像核酸检测单
病历卡。身份证银行卡。包背在左肩
身体倾斜。再见了医院,节奏均匀
的续款通知。身体从彩超扫描中退出
从科技的伤害;再见了保安你的制服,
真幻之间的权力。当插管从妻子身上
一根根拔出——我们要求回家。
晦暗巷道,行人往来交错。妻子
弯曲身子捂着腹部;手术后的伤口
限制她正常行走——影像中的男女
没有我们的难堪如逃难口罩遮面;
盖尔-温诺格兰*也抓拍不到表情。
出租随手势停靠路边。女司机戴着
黑口罩,旁观我们逃离中隐藏的侥幸
同室的病友还要忍受医院的规训
或惩罚(申请的移动病床会有的)
我宁愿死在家里,而不是医院——
照片中的男女可能是街头爆炸事件
余波中的人物:没有受伤却受惊吓;
我们终于绕过医院出口的铁栅栏。
解放大道的悬木铃落叶在飘飞
或叠印地面。步履维艰的妻子
被我牵引,朝向黄白二色的出租
——在冬树和弧形立交桥之间。
*盖瑞-温诺格兰,美国街头摄影师
视频转述
吊扇转动,你缓缓挪动身子:
我们在一起的客厅。酱釉色的脸隐藏
笑意,穿着你弟弟的T恤:胸口过于敞开,
暴露出由脖子到胸腔肤色深浅的变化。
皱纹舒展。仿佛很多的话想说(无奈)
落坐在黑色沙发。吊扇因快速转动,
棕色叶片泛出灰白光晕。视频挪移。
镜头从墙顶移向四壁虚白。竹帘半卷
窗外芭茅枫树,映入室内。茶几。
瓷盘中的香蕉榴莲。你弯曲
微驼的背头部低垂,如一尊雕塑。
(后脑萎缩,你在丧失言语能力)
镜头于墙角停止,又转移到屋顶、墙面
玻璃的空虚,停顿在你无言的颓坐。
你转移了空间,或视频挽留了你:
最后一次出远门,参观弟弟的山房。
(尚能走动,虽然摇晃)镜像隐匿,
我不拍摄,你就不在;不写下这些句子,
你就消逝得更快(你没有死你藏身在此)
忽然一柱光线,从窗外直射进来
你的面容,为红光渲染明亮。
面前的水果淡出共处的晦暗,
——哑默的视频。
柳宗宣,湖北潜江人。 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多年。2009年回湖北武汉,供职于江汉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生导师。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兼职教授。出版过诗集《柳宗宣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二十世纪诗丛);《河流简史》(北岳文艺出版社-天星诗库);《笛音和语音》(上海文艺出版社);主编《新诗学》辑刊。2019年自筑山舍。现居汉口和大崎山两地。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南方诗歌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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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学观点”:高春林|地铁、光影及新抒情——以子非花诗歌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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