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终结篇)
第六章:英年早逝(2000-2003)
2000年1月4日,凛冽的朔风如一头狂暴的野兽,裹挟着煤灰与细碎的冰碴,在“大唐国际发电公司下花园发电厂”那块褪色的牌匾前肆意盘旋。曾经熠熠生辉的鎏金大字,此刻在铅灰色天幕的映衬下,泛着冷冽而刺目的光,宛如一柄淬火的青铜剑,无情地斩断了三十年国营厂区里那温情脉脉的岁月。
赵青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藏青色棉袄的领口处,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像是岁月为他披上的一件冰冷铠甲。恍惚间,他的目光穿越了眼前的风雪,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炽热的盛夏。那时,他怀揣着下乡知青的介绍信,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忐忑,毅然跨进了电厂的大门。锅炉房里传来的阵阵轰鸣声,于他而言,是一首安心的摇篮曲;国营单位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饭碗,仿佛镀着一层耀眼的金边;就连工作服上那星星点点的油污,在他眼中,都泛着骄傲而迷人的光泽。
改制大会的礼堂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一千多人像一群沉默的沙丁鱼,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投影仪将“KPI量化考核表”无情地投射在斑驳的幕布上,那红色箭头如同淬毒的箭镞,带着凌厉的气势,直直地指向“发电量”“能耗比”;而蓝色箭头则似冰冷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事故率”“出勤率”。赵青云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工作证上的老厂徽。那枚铜制徽章,在岁月的长河中,被磨得发亮,“下花园发电厂”的浮雕字样,早已模糊得难以辨认,就像他此刻心中那渐渐模糊的往昔。
散场时,新来的大学生小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赵主任,听说要裁三分之一的人?”赵青云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喉结动了动,嘴唇微微颤抖,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那飘落的雪花,仿佛是他心中沉重的叹息,无声地诉说着对未来的迷茫与担忧。
那年的冬天,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格外漫长而寒冷。每周三,赵青云都会骑上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在积雪覆盖的公路上,艰难地刻下一道道蜿蜒的轨迹。二十公里的路程,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征程。有时,积雪太厚,他不得不推着车,一步一步地走完最后五公里。然而,他羽绒服里揣着的笔记本,却始终干爽如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热力学公式、脱硫工艺流程图,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一般,就连边角处那点点咖啡渍,都凝成了琥珀色的时光标本,见证着他为学习付出的心血与汗水。
某个深夜,当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梦乡之中,赵青云却依然伏案在昏黄的台灯下,专注地整理着德国进口设备的操作手册。台灯的光晕洒在他身上,为他勾勒出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身影。英文单词“flue gas desulfurization”在纸上欢快地跳跃着,仿佛一群来自异国的陌生萤火虫,让他既感到新奇,又充满了挑战。妻子轻轻地端来一碗热粥,温柔地说:“老赵,歇会儿吧。”他却头也不抬,眼睛紧紧地盯着手中的资料,说道:“得赶紧学会,要不明天小王他们该抓瞎了。”粥碗腾起的热气,在他的眼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就像他此刻心中那层对未来的迷茫,但他的眼神中,却始终透着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
“赵主任,您都快五十了,学这些干啥?”小李歪着头,一脸疑惑地问他。此时,赵青云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德国进口的脱硫系统,操作界面上的英文单词在荧光屏上闪烁不定,仿佛在向他发起一场无声的挑战。他头也不抬,坚定地说道:“咱们不学,就被机器甩了。你记着,设备不会等人变老。”话音未落,警报声突然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空气中那短暂的宁静,#3机组二氧化硫排放超标。他像一支离弦的箭,抓起工具包就往现场跑,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是时光在倒带,诉说着他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工具包里的万用表,不时地磕在他的腰间,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像他心中那沉甸甸的责任。
2002年春天,脱硫改造工程进入了攻坚的关键时期。赵青云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战士,白天在车间里仔细地排查着每一个隐患,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问题;夜里,他又抱着那本厚厚的《电力专业英语手册》,如饥似渴地啃着那些生涩难懂的单词。他的床头贴满了手写的便签:“spray tower(喷淋塔)”“limestone slurry(石灰石浆液)”,那些泛黄的纸页边缘微微卷起,就像一群渴望飞翔的白鸽,承载着他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
有天凌晨三点,他突然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他心有余悸地冲进控制室,原来在梦里,他按错了按钮,烟囱里喷出了滚滚黑烟,警报声尖锐地刺破耳膜,让他惊魂未定。值班的小张揉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问道:“赵主任,又做噩梦了?”他点点头,手指颤抖着,一项一项地核对仪表数据,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控制室里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秒针走动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是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时刻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
三个月后,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成了全厂唯一能独立操作脱硫系统的工人。德国工程师竖起大拇指,用不太流利的中文称赞道:“Mr.Zhao,you are better than our technicians.”他却只是谦虚地摆摆手,指了指胸前的党徽,坚定地说:“只要不出事,就行。这活计,得对得起良心。”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投在柏油路上,拉得长长的,就像一株移动的树,坚定而挺拔。路过小学时,几个孩子正在欢快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那清脆的歌声,让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嘴角泛起一丝温暖的微笑,工装裤上的油污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仿佛是他奋斗的勋章。
2003年,非典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而来。赵青云毫不犹豫地第一个签下了“坚守岗位承诺书”。他穿上闷热的防护服,护目镜上很快起了一层雾,让他看不清仪表上的数据,但他依然咬牙坚持着,创下了#2机组连续运行117天的惊人纪录。记者闻讯赶来采访,镜头对准他油渍斑斑的工作服,问道:“赵工,这么拼值吗?”他望着冷却塔冒出的白烟,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而温暖,缓缓说道:“我父亲建电厂,我守电厂,要是下一代还能用上干净电,就值。”话音刚落,控制室的警报声又响了起来,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跑向现场,背影很快消失在蒸汽弥漫的走廊里。安全帽上的反光条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就像他心中那盏永不熄灭的明灯。
4月11日那个清晨,#1机组真空下降的警报声如同一道惊雷,刺破了夜的宁静。赵青云像往常一样,迅速抓起工作服就往主控室跑,经过三个小时的紧张奋战,终于排除了故障。刚回到办公室,又一个紧急电话打了进来,大贝的第三个井跑水了。而此时,几个班组人员都去现场检修其他设备了。赵青云没有丝毫犹豫,带着疲惫的身体,立刻开车前往灰厂进行抢修。
晨光中,他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气,本该交班休息的他,却转身又去了化水车间——昨晚的水质报告显示硫酸根超标。“爸,今天爷爷生日,早点回来。”女儿在电话里轻声说道。他应了一声,手不经意间摸向副驾上的体检报告:血压150偏高,心脏早搏。方向盘上的裂纹硌着他的掌心,仿佛在提醒着他身体的疲惫。车载收音机里播着非典疫情的最新消息:“北京新增42例,全市消毒车出动...”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水痕,那痕迹,就像时光的刻刀在玻璃上留下的深深印记,记录着他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
上午十点十七分,G2高速公路下行38公里处,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了。赵青云突然感到胸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热铁,疼痛如潮水般袭来。他的右手本能地打方向盘,试图控制住车辆。银灰色捷达像一只失控的野兽以,直从左侧追超过来 他在紧急情况下,先利人,后利己情况下,擦着护栏滑向沟边。监控画面里,他的头重重地撞在车窗上,安全气囊弹出时带起的飞尘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线,仿佛是他生命最后的一抹悲凉。那辆没有牌照的捷达车早已逃之夭夭,消失在茫茫车海之中。
当救护车风驰电掣般赶到时,心电图已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医生从他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下周培训,讲电除尘系统联动调试。”纸条边缘被汗水浸透,墨迹晕开成一片蓝色的云,仿佛是他未竟的心愿,在天空中飘荡。护士轻声说:“这位师傅,真是个好人。”医生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党徽上,那抹鲜艳的红色在阳光下格外夺目,像一团不灭的火焰,燃烧着他对工作的热爱与忠诚。
追悼会那天,灵堂里弥漫着一股悲伤而凝重的氛围。他生前最后修改的《脱硫系统应急预案》手稿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里,最后一行写着:“建议增加雷雨天气下的应急排水措施。”妻子含着泪,将他的工作证和那本写满笔记的英语手册轻轻地放进棺木,轻声说道:“他一辈子没享过福,但活得踏实。”棺木里的白菊沾着晨露,晶莹剔透,像他从未流过的泪,诉说着他一生的辛劳与奉献。窗外,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欢快地跳跃着,发出清脆的叫声,仿佛在为他送行,又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轮回与不息。
电厂档案室的荣誉册里,他的照片被加上了黑框,显得格外肃穆。在2002年度“安全生产先进个人”名单中,他排在首位,照片里的笑容带着锅炉房特有的温度,仿佛还在诉说着他对工作的热爱与执着。新建的环保展厅里,他的照片旁刻着:“他用一生,点亮了别人的温暖。”玻璃展柜反射着窗外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时光在他脸上刻下的深深皱纹,记录着他一生的奋斗与沧桑。
如今,当新一代智能控制系统取代了老式仪表盘,当电厂成为绿色能源示范单位,焕发出勃勃生机,仍有人记得那个深夜巡检的背影。他的徒弟成了技术科长,每次开环保会议都会深情地说:“当年赵主任说,减排不是应付检查,是良心。”说着,他会摸出兜里的笔记本,扉页上是他抄写的诗句,墨迹已淡,却仍能辨认:“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那字迹已被岁月磨得发白,却依然透着一种坚定而深沉的力量。
2025年的冷雨里,我静静地站在下花园发电厂厂史馆的荣誉墙前。玻璃柜里陈列着他那本写满笔记的英语手册,泛黄的纸页上,“flue gas desulfurization”这个词被红笔圈了又圈,笔迹力透纸背,仿佛是他对知识的渴望与追求,永远刻在了岁月的长河中。雨滴打在窗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极了二十五年前那个清晨,他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碎成冰晶的模样,冰冷而又清晰。冷却塔冒出的白烟在雨中袅袅升腾,宛如他从未离去的灵魂,在天地间飘荡。远处,一群小学生举着“低碳生活”的横幅欢快地走过,他们的笑声在雨中格外清脆,像一串串跳动的音符,奏响着未来的希望与美好。我忽然明白,他并未离开,他的精神早已化作电流,在千家万户的灯光中流淌,在时代的脉搏里跳动,成为永恒不灭的光芒。那光芒,比任何奖章都更耀眼,更温暖,它将永远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激励着我们不断追求卓越,为美好的未来而努力奋斗。
鹤榄写于2025年10月18日
作者简介:陈荷兰,女,汉族,1963.6月生人,笔名鹤榄,中央党校本科毕业。爱好文学创作、琴棋书画,中国美协会员,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会员。发表《与时光对饮》《一件尘封棉衣》《 逐梦画家秦笄山》《唢呐与铜锣的暗码—V先生》等散文,并在中国诗歌网发表短篇小说《修真元气,变谷鬼子落花》等给多篇散文诗歌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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