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花梨木生海南
李 庆 和
在海南行往五指山的山路上,随意停在一处坡前。放眼望去,满山都是新栽的树苗,一株株,一行行,齐整而精神,给苍翠的五指山添了一层嫩绿的薄纱。道旁的绿化工告诉我:“这都是新栽的黄花梨。”黄花梨?这名字,于我这般年纪的人听来,带着几分传奇的色彩。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京城博物馆玻璃罩后的明式家具——线条简净,气度端然,在幽光里泛着温润的、岁月沉淀的光泽。却不想,那等珍贵的木中君子,生命的起点,竟是这般漫山遍野的挺秀姿态。
于是走近细看。树苗尚幼,约三米来高,树干只圆锹柄般粗细。表皮灰褐色,平滑无奇。叶子倒是茂密,一簇簇的,在亚热带明亮的日光下油汪汪地发亮。轻轻抚一片叶子,触手是柔韧的凉意。绿化工在一旁说,这树长得极慢,要好几十年、上百年才能成材。听了心里蓦地一动——我们这一代人,怕是见不到它们亭亭如盖、木质芳醇的模样了。今日的栽种,竟像无言的托付,将一份美好的期许,遥遥寄给不可知的未来。
目光从新绿上移开,不由得神游起来,想那成材的黄花梨该是何等光景。据说它的木质极为稳定,寒暑不侵,不开裂不变形,天生一段宠辱不惊的沉稳。这品格,倒与海岛风土暗暗相合。海南的烈日暴雨、台风潮润,何等酷烈!它却偏在这里生长,将风雨磨砺都化入骨子里的坚韧。它的香是内蕴的,唯有在匠人刀斧下,那缕幽香才会逸出,如兰似麝,清冽持久。这香气便如那有德的君子,芬芳由内而外,令人难忘。
最令人心怡的还是它身上的花纹。纹理如行云流水,柔和文静,是活着的、流动的画卷。更奇特的是“鬼脸”——那不是病疖,竟是树木在漫长生长中与自然抗争或和解时,不经意留下的印记。一圈圈扭曲盘绕,成了狐狸头、老人头模样的图案,平添几分神秘趣味。我便想起宋人品瓷,独爱汝窑开片,本是釉色缺陷,却因自然鬼斧神工反成独一无二的美。黄花梨的鬼脸大抵也是如此,是造化偶然的慷慨馈赠。
由此想到它做成的器物。明式的椅、案、几、榻,清雅线条里蕴着那个时代文人士大夫的审美风骨。他们懂得“空”的妙处,懂得在简淡中寻求丰腴。一块宽半米、长两米的独板案面,纹理便是山河岁月的缩影。人在其上读书抚琴、清谈默坐,物我便在寂然中融为一体。今人更爱将它制成手串,绕于腕间。那一抹金黄或紫褐在摩挲中愈发温润,纹理愈发清晰。人们盘玩的,或许不只是一件器物,更是一段凝固的时光,一缕来自林野的清远祝福。
思绪渺茫间,一阵山风拂过,满坡树苗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将我拉回现实。和煦的阳光给新绿镀上淡淡金边,看上去愈发可爱。那些古老的黄花梨木,如今已凤毛麟角,大多静立在博物馆里,或成了藏家秘不示人的珍宝。它们的时代似乎已经远去。然而,看着眼前这片无边的、生机勃勃的幼苗,你会觉得,那个时代并未终结,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片南国的山水间悄然延续。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这漫山遍野的盎然新绿,既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动人诗篇,也仿佛为这片热土上正在绘就的崭新画卷,种下了一脉深沉而绵长的祝福。
二0二五年十月十九日于通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