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在老县城
文/张兴海
秦岭大山中,著名的风景名胜区老县城村,有一座干净朴素的民居,木栅栏围成的院子前面是简易的门楣,挂着中国作协副主席贾平凹题写的牌匾,“秦岭一叶”四个书法大字苍劲炫目。这里的一切都和叶广芩密切相关,也说明她就是连绵大山的一颗树,一片叶子。
事情还得从叶广芩来周至说起。
中央电视台拍摄老县城纪录片,叶广芩作现场介绍。
2000年7月,叶广芩来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那天西安市文联和市委的干部将她引见给县委的领导就回去了。后来据叶广芩自己说,她站在县委的院子里,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一种刚刚出嫁的感觉。心里没底,不知前景如何,但她知道,这是“婆家”,是与她后半生的历程紧密维系在一起的“婆家”。她就这样在周至呆下来了,这一呆就是8年。从200年7月到2007年7月,她像一棵柿子树,已经在周至的泥土中深深扎根,成了这里的一处耀眼的风景。
《周至文艺》封面刊登了老县城环境照片和叶广芩在山区的生活照,她手里拿着几根刺猬被毛。
叶广芩从西安下到周至,选择了老县城村为生活基地。老县城村是清朝道光五年在秦岭腹地建设的一座县城,县名叫佛坪。城址夹在崇山峻岭中,山路盘迂,林深箐密,蛇蟒暗伏,野兽出没,被人称为“高山峡谷的尽头”。民国初年,车正轨、张治两任县太爷被土匪杀害,后任者不敢在此停留,背着大印四处流窜。“流亡政府”流亡到一个叫袁家庄的地方,李代桃僵,将佛坪县衙迁移到这里。从此,这座县城荒废了,人走了,树木长起了,杂草长起了,大熊猫来了,金丝猴也来了。至今,荒废的古城依然完整地站立于林莽之中,城内有县衙、监狱、文庙、城隍庙、义学等遗址,和少数人家形成了老县城村,后来由佛坪县划归周至县,属于西安市管辖区域。它是西安版图上最偏远的村落,也是西安惟一一个隶属于南部汉水(长江水系)的自然村。1994年,周至县在这里建立了动物保护站。
叶广芩在老县城村观赏村民刚孵化出的小鸡
叶广芩坐着保护站一辆没有挂牌子的“野车”前往老县城,后车斗里搁着她的行李,一个小小的铺盖卷,还有一台过了时的手提电脑,功能也就是个打字机。旅行兜里装满了书,大部分是有关动植物的,跟文学没一点儿关系。她想,在老县城长住,除了钻树林子就只有看书了。路过厚畛子镇,在政府吃了很实惠的一大碗扯面,离开的时候镇领导将一台彩电装在车后头,说他会常上去看她,你有什么需求就让人捎话下来。她注意到了领导用的词是“捎”,也就是说老县城村和镇政府的联系采取的还是千余年前的老办法:“传话”。有事得跑四十里山路,翻秦岭大梁,两个地区的联络,连电话也没有。她打开手机,屏幕上明确显示没有信号,这里的山太深了,那更深的老县城在通讯上同样是一片真空。
老县城古老的城墙上,贴出欢迎叶广芩回来的标语。
出了厚畛子镇政府,便成了土路,道路愈发艰难,风景愈发漂亮。疙瘩路一直盘盘绕绕,跟自由的山民一样,想怎么拐就怎么拐,想怎么甩就怎么甩,在车里的感觉似坐游乐场的过山车,忽悠忽悠,不能自主。坐的她胆战心惊,心想这路一定是农民自己集资修的,充满了艰难的意味。保护局的主任眼一瞪说,是我们掏钱修的!连抡带甩攀上秦岭大梁,就算进了老县城保护区,界上有门,门旁有碑,刻着“秦岭界”的字样,汉白玉石头红漆字,很庄严,就像是国际间的界碑,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碑下是中国南北的分界线,北边属黄河流域,南边属长江流域,人说在梁顶上尿泡尿,一半流入黄河,一半流入长江。
叶广芩在老县城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
从梁顶向南看,就看见了老县城村,很平坦的一大块船形盆地,船尾嵌着一座四方的石头古城,数株大松树高高地挺立着,桅杆一样夺人眼目。夕阳中几缕轻烟由城中升起,远远地传出两声犬吠,一帮孩子由小学校飞出,大黄牛脖子挂着铃,叮儿当儿地回家了。“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这番景色,立时让她着了迷。
叶广芩长篇纪实文学《老县城》首发式在老县城举行,有关领导和80多位业余作者出席,叶广芩讲话。
几乎与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这里没有电,没有一切通讯设施,与外边的联系,全凭“捎话”。很长一段时间,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在老县城期间,她写了《熊猫“碎货”》《山鬼木客》等作品。山里不能用电脑,她是用笔和稿纸在油灯下写出的。
在大熊猫自然保护区,叶广芩和美国专家在一起。
随着时光的流逝,叶广芩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外界关注。在这个期间,她的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鲁迅文学奖,使她的创作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但在新闻媒体采访时,她谈的不是获奖,不是她自己,却是老县城的大熊猫保护,是对秦岭山地曾经猎杀老虎的反思和捕获金丝猴的痛心回顾。她把关于文学获奖的专访索性变成了生态环保的专题诉说。介绍宣传秦岭山区和动植物保护成了她心中的一个情结,从很多报刊文章及电视台专题栏目中,从她在日本、美国的讲话及各种讲座中,都可以看出她对这些问题的淋漓尽致的发挥,周至、佛坪以及秦岭山地乃至秦巴山区,也因她的努力更加令人瞩目。2000年,在北京举办了中华世纪坛“世纪留言”活动,叶广芩是被邀者之一,会议要求每个人写出自己留给百年之后公开的心愿,也就是一份很有趣的“遗书”。叶广芩在老县城保护站的一次会议上公开了她的“遗书'。她说,“一百年以后,我不在了,我的作品也不在了,但是秦岭的青山绿水还在,大熊猫金丝猴还在,保护它们的工作人员还在…”在这之后不久,由于连续阴雨,秦岭山区洪水成灾,从厚畛子到老县城的沿山单行土路被冲垮,若要重新修复,耗资巨大,当地有关部门难以承受。彼时我从西安一家报社得知消息,叶广芩要自己掏钱买版面刊登文章及广告,为恢复这条道路筹资。报界的朋友因此而感动,派记者下来调查,并且无偿刊登修路集资广告。在此同时,叶广芩举着扩音喇叭,站在西安繁华的大差市街道上,讲述宣传,希望人们关注深山的大熊猫保护,改善保护站的工作条件,一时传为佳话。前不久,见到保护区的一位朋友,谈及叶广芩在山里的趣事,他说她有一天冒雨进山,途中有一块石头砸下来,幸亏车子刚开过去,才没有发生事故。“愿秦岭青山常在绿水常流”是她挂在嘴边的常用语,保护区的角角落落,保护区的每一个成员,她都谙熟于心。她上过保护区的最高点鲁班寨,据说她是惟一上到那个高度的女性。保护区经费紧张,拉上她找国际基金组织,游说告穷,配合调查,终于有所回报,为保护区添了帐篷、器材。
叶广芩在老县城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
秦岭最后一只华南虎被枪杀,那是60年代发生的事情。2001年在佛坪县召开的动物保护会上,叶广芩闻知当年聚众打虎的当事者还在,便跋山涉水见到他们,经过连续采访,《老虎大福》写成,在《人民文学》发表,熟悉内情的人读后,惊叹“神”了。再后来,根据这篇作品改写为中篇小说《大福与二福》,为孩子们讲述这个故事,多么有意义!
叶广芩在深山老林生活,是因为心里的挥之不去的情结而自觉投入,是为了生态文明建设而奋力工作的,久而久之,对于这里的历史自然人文精神了如指掌,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情趣盎然,环境逼真细致,选取的角度也很奇妙,这在中国当代文坛是独一无二的。这篇《大福与二福》,读者可以在绷紧心弦的有趣阅读中,欣赏秦岭山地的独特景致,趣味横生的故事,真实生动的人物,获得美学的享受和深刻的教益。
我和她经常谈及作品构思时如何把握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联系,涉及作品的“意义”问题。她说,我们在写作时,不要刻意直逼什么“意义”、“内涵',要坚信自己的感觉。你能感动的,读者就能感动;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作品,肯定也感动不了别人。在她看来,越是逼近现实生活的作品,越是在旨意上藏而不露。她曾说,“但写真情与实景,管它埋没与流传。”再次重读她的作品,发现这种沉静从容的描写和不露声色的讲述,有作者的鲜明立场。越是冷静而细致地把枪击与宰杀的过程娓娓道出,越会让人掩卷之后,心内阵阵作痛。
叶广芩在这里创作了长篇纪实文学《老县城》,以广阔的社会背景,超前的生态意识,驳杂的场景画面,亲切灵动的文字,描写了这片山水的过往与现实,也展露了她内心的思考。这本书成为了解老县城,了解秦岭的必读书,也是中国较早的生态文学范本。
这本书由西安出版社出了修订本,我看到,增加了很多照片,文图并茂,印刷精美。可以说,每一个字,每一副图,都凝聚着她的执着,她的情感。在这里,她真正活成了一棵树,一片叶子,自然地融入,融入了自然。老县城也记住了她。隔了几年,因为有事,我陪同她进山,去老县城,远远看见老城墙上贴着醒目的标语:“广芩您好,老县城欢迎您。”
叶广芩和本文作者张兴海在秦岭山中
叶广芩说:“人活着,什么时候都别装,活一个自然,活一个真。” 叶广芩还说,“到山里来,我换了一肚子狼心狗肺,我学会了用动物的眼光来理解自然,解读生存。存在着就是合理的,我们要尊重并且珍惜每一个细微的生命,尊重珍惜老天爷赐给我们的这片山林。”她就像是广袤山野里的一个精灵,自在而真实。而山野,则因她的珍爱和舒展更加生动和丰富了。
(张兴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周至县文联名誉主席,代表作有《圣哲老子)《风雅三曹建安骨》《死囚车上的采访》。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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