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瓷器的记忆与抒怀 虫二
昨夜我又梦见那只霁红胆瓶。
它立在多宝格最暗处,像一捧凝固的晚霞。釉面有处缩釉,老藏家用金粉修补成杏枝,如今金粉褪了,只剩淡黄的经络,反而更好——景德镇匠人烧造时呵出的那口气,终究比任何弥补都更恒久。
上世纪90年代,在古董市集初遇,它被商贩用来插鸡毛掸子。“这瓶口有冲线”,他敲着那道闪电状的纹,价钱便跌去大半。我却看见纹路里沉着明末的尘埃,或许某个秦淮歌姬曾对它梳妆,战火来时,金簪划破了釉色。
无数个孤单的日子,《中国明清瓷器真伪鉴别》成了我的闲书。我学会用指腹读瓷。宣德的青花渗进胎骨,康熙的五彩浮在釉面,而万历的瓷器总带着急就章的草率——像迟到的朝臣,衣襟沾着昨夜的酒痕。最动人的却是那些次品:烧变形的天球瓶,画歪的缠枝莲,或者这只带冲线的胆瓶。它们从森严的官窑制度里逃出来,带着人的痕迹。
看宣传介绍,台北故宫有件成化斗彩鸡缸杯,灯光下薄如蝉翼。还有釉色烧灰的龙纹盘,据记载说当年窑工本想砸了它,督官看见乌云状的窑变,竟留了下来。六百年后,完美无缺的鸡缸杯是历史的标本,而这件次品却成了历史的旁白。
那年为瓷器特意去景德镇御窑遗址,那口未烧成的永乐龙缸。它巨大如瓮,胎壁厚重,釉色沉如暴雨前的天色。腹部本应绘有五爪龙纹,却只勾勒出鳞爪的轮廓,便戛然而止——像是画师被突如其来的圣旨召走,又或是窑火在成就它的前一刻衰竭了。
史料记载,烧造此类巨器,十窑九不成。成功的,被运往紫禁城,承载一个帝国的威仪;而失败的,则被击碎、掩埋。唯独这一件,不知何故被完整地留存下来。它并非“冲线”或“缩釉”那般含蓄的残缺,而是一种宏大的、未完成的状态。
我总想象那位督窑官,在出窑当日,面对这件半成品时的心情。是震怒,还是沉默?或许,在某个瞬间,他被这凝固的“未完成”所震撼:那停滞的笔触里,藏着一个工匠未能说尽的野心,一个朝代吞吐不定的呼吸。完美的龙缸是礼法的象征,而这口残缸,却是时间在创造过程中打的一个盹儿,一个更真实、更沉重的叹息。
在北京故宫,有幸见过那尊各色釉“瓷母”大瓶。它集历代工艺于一身,珐琅彩、青花、斗彩、窑变釉……像一位身披华服、神色雍容的贵胄。人人都赞其技艺登峰造极,是乾隆盛世审美与技术的炫示。
然而,我却在它身上读到一种惊人的拥挤。每一种釉彩都在呐喊,每一种纹样都在争夺目光。它太完美,太努力,仿佛要把整个帝国的富饶与喧嚣都凝固在一尊器物上。它没有裂缝,没有意外,所有可能性都被严密的规划所窒息。
它让我想起那件釉色烧灰的龙纹盘。瓷母是“万物皆备于我”的盛世宣言,而那龙纹盘,则是窑火与泥土一次私密的、偏离正轨的对话。前者被“有用”的宏大叙事所捆绑,后者则在“无用”的瑕疵里,获得了叙述另一种历史的机会。
在南海沉船出水的瓷器展上,有一盘正德年间的青花海藻纹盘。它被海水侵蚀了数百年,釉面失光,如同蒙尘的眼眸,青花发色也变得晦暗。盘底还沾着些许凝固的珊瑚。
它与传世的同类器物如此不同。传世的青花,在人间烟火中温养,泛着清冷的玻璃光泽;而它,却在深海的黑暗中,与时间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角力。海水磨去了它的锋芒,却也将海洋的记忆烧制进了它的胎骨。
它不再是单纯的餐具或陈设品,而成了一枚穿越了波涛的时空胶囊。它所盛放的,不再是菜肴,而是四百年的沉寂、 与无名船工的命运。它的“残缺”,是被另一种自然力所雕刻的史诗。面对它,你耳边是否能听见海浪的回响,那是在陆地上任何一件完美官窑器中所听不到的、更为辽阔的乡愁。
那些被视为瑕疵、失败或非常态的痕迹,我认为,往往比完美的成品承载着更为复杂、深刻的历史信息与生命质感。 它们从标准的桎梏中逃脱,成为了时间的容器,让我们在“无用”与“不完美”中,窥见了艺术与历史更为辽阔的真相。
想起《陶说》里记载:上好瓷器入窑前,匠人要唱“窑神佑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庇佑恰是窑神背过脸去的那瞬,让火焰在完美器物上咬出缺口。就像黄山那些雷击木,焦黑的疤痕里,住着真正的苍翠。
刘兰玲简介:
笔名虫二,毕业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政治经济专业。曾就职《信息时报》责任编辑、记者。是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广州黄埔创作基地主任,公众号《黄木湾》主编,印尼《千岛日报》中华文化专版编委。
由星岛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诗集《听风吹雨》。诗歌《一座丰碑》获“华侨华人与改革开放”征文二等奖;《紫金之歌》获得首届“永安杯″诗歌大赛优秀奖;《月圆之夜 隆平与稻花》获“家国情怀”诗歌大赛优秀奖;“写给广州的诗”诗词大赛《扶胥之口》获优秀奖。
作品发表于《中国诗歌网》、《今日头条》、《岭南作家》、《北京头条》、《华夏》杂志、印尼《千岛日报》,美国纽约《综合新闻》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