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独奔
文/韩寒(江苏)
起先,是并无征兆的。只觉得空气里那股子草木的清气,忽然浓重了起来,隐隐带着些土腥;天是那种匀净的、哑光的铅灰色,像一块旧绸子,漫无边际地铺展着。四下里阒静无声,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麻雀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正倚着窗,感到一种无名的、薄纱似的烦闷黏在身上,挥之不去。忽然,极远极远的地方,仿佛有一粒看不见的灰尘,落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上,“嗒”的一声,轻得几乎像是错觉。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疏疏落落的,带着一种试探的、羞怯的意味。随即,这声响便密了,连成了一片,哗哗的,却又不是夏日暴雨那种蛮横的、砸碎一切的喧嚣,而是绵密的,柔和的,像有无数的蚕,在贪婪地啃食着桑叶,又像是一曲没有开头也没有终结的、辽远的古乐。
我心里那点烦闷,被这雨声一引,竟像水汽一般蒸腾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一种强烈的、近乎原始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要到那雨里去。不是撑伞,也不是疾走,而是奔跑,无拘无束地,将自己全然交付给这场秋雨的奔跑。
一脚踏入雨中,那股子清寒便迎面扑来,直透肌骨。雨点并不大,却极密,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网。我没有目的地,只是信步向着城外那条久已废弛的土路跑去。城里的水泥地,雨水一淋,便泛起一层油腻腻的、不情愿的光,汇成一股股浑黄的急流,慌慌张张地钻进路旁的下水道里去。那景象是局促的,狼狈的。而一出城廓,景致便豁然开朗了。脚下的土路,被雨水一浸,颜色深赭,像一条饱饮了醇酒的巨蟒,温顺地伏在田野之间。泥土是松软的,带着一种被唤醒的、甘洌的芬芳。一脚踏下去,便是一个浅浅的窝,凉意隔着鞋底,清晰地传上来,有一种实实在在的、与大地相连的触感。
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剩下些稀稀疏疏的、黄绿斑驳的残叶,给雨水洗得发亮,像一片片薄薄的玉片,在风中叮当作响。那声音是脆的,干的,全不似春夏叶子的那种肥腴的、哗啦啦的喧闹。雨水顺着光秃的枝干往下淌,在那些皴裂的树皮上,画出无数道深色的、瞬息万变的痕迹。远处的山,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写意似的影子,仿佛画家用极淡的墨,在宣纸上不经意地一抹,便与那天、那雨、那云雾,浑然溶化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田野是空阔的,收割后的稻茬,齐崭崭地立着,像一片沉默的碑林,雨水在上面积成一汪汪明镜似的浅洼,倒映着铅灰的天空,偶然有雨点落下,便漾开一圈圈如梦似幻的涟漪。
我就在这空濛的画卷里跑着。起初,还能感到雨点打在脸上的微痛,衣衫渐渐湿重,黏在皮肤上的不快。但跑着跑着,这些感觉便都模糊了。身体里的那点热气,与体外的寒气交战着,竟蒸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汗汽,与这雨雾混为一体。我不再觉得冷,反而有一种通体的、酣畅的凉意,像一块被雨水反复擦洗的青石。肺叶贪婪地扩张着,那带着泥土与腐草气息的空气,清冽得像山泉,直灌到心底里去。
脚步是机械的,而思绪却像脱了缰的野马,在这雨地里肆意地奔腾起来。我想起一些极远的、几乎要被遗忘的事。想起童年时,也是这样一场秋雨,我和玩伴们在打谷场上追逐,踩着水洼,溅起老高的水花,母亲的呵斥声从屋檐下传来,我们却只当作耳旁风,笑得没心没肺。那时,快乐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一场雨,一洼水,便是整个下午的狂欢。而今,那样的笑,似乎已隔了一生那样遥远。我又想起少年时,读过的那些诗词。此刻,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便无端地浮上心头: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从前读这词,只觉得文字好,意境苍凉,却终究是隔着一层的。此刻,在这空无一人的秋雨里奔跑着,这词中的滋味,才像这雨水一般,一点一滴,直渗到我的骨血里来。那“歌楼上”的旖旎,“客舟中”的漂泊,“僧庐下”的孤寂,不正是人生不同阶段的写照么?我此刻的奔跑,又是哪一种呢?似乎都不是,又似乎都沾着一点边。我的“楼”是这困顿的俗世,我的“舟”是这彷徨的心,我的“庐”,便是这具在雨中奔跑的、渴望解脱的皮囊了。
雨势似乎小了些,由绵密的“哗哗”声,又变回了疏落的“嗒嗒”声。风却大了起来,贴着湿透的衣衫刮过,激起一阵寒颤。我停下脚步,站在路中央,大口地喘着气。白汽从口中呵出,瞬间便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环顾四周,天地仍是那样静,那样空。远处的村庄,亮起了三两盏灯,那灯光在雨雾中晕染开来,黄黄的,暖暖的,像一颗颗温柔的、怜悯的眼睛。
我忽然觉得,我这一场奔跑,像是一场无言的仪式,一场与过往、与自我、与这整个秋天的告别。我将那些无名的烦闷、那些琐屑的忧愁、那些挥之不去的怅惘,都抛洒在这奔跑的路上了,让这秋雨将它们一一洗净,渗入这无言的大地。身上是湿透的,冷的,但心里,却仿佛被腾出了一大片空地,异常的清明,异常的安静。
回去的路,便走得慢了。雨已几乎停了,只有树叶上积攒的雨水,还时不时地,滴下一颗两颗来,落在颈子里,冰得一激灵。天边的铅灰色,仿佛淡了一些,透出些许微光来。城廓的轮廓,在薄暮与雨雾中,又清晰地显现出来。
推开家门,屋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家人见我落汤鸡似的模样,不免一番惊诧与埋怨。我只是一味地笑着,并不答话。换下湿衣,泡上一杯热茶,坐在窗前。窗外,夜色已然四合,雨是完全地住了。世界经过这一番洗涤,仿佛也安静地睡去了。
我端起茶杯,那温热透过瓷壁,缓缓地传入掌心。这一场秋雨里的奔跑,像是一个忽然插入日常的、不合逻辑的破折号,它将我从一种惯性的生活里猛地拽出,掷入一片清寒与空灵之中。而今,我又回到了这惯性的轨道上,身上犹带着风雨的痕迹,心里却装着那片旷野的、清寂的秋光。
那雨,怕是还要在心里,滴答好些时日罢!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