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练飞虹记
——黔行漫记之十一
8月29日,滴水滩·坝陵河大桥小记
处暑已过三日,暑气却像黏在空气里的絮团,迟迟不肯散尽。天地宛若一口敞着口的陶炉,闷得人胸口发沉,连呼吸都裹着温热的潮气。午后云层压得极低,像浸了水的棉絮贴在山尖,阳光费力滤过薄云,化作几缕软绵绵的光丝,落在身上没了往日的灼意,只像蒙着一层柔纱,温温地挠着皮肤。
我们本已驶上返程的高速,车窗半降着,山风忽然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飘进来——不是山间草木的燥香,是带着凉意的湿意,勾得人心尖发痒。“要不绕去关岭看看?”儿子握着方向盘转头提议,没人反对。就这样,导航重新规划路线,我们拐进盘山公路,赴这场临时起意的山水之约。
山路在群峰间绕着圈儿爬升,车轮碾过铺着碎石的路面,偶尔溅起几粒尘土。起初只听见远处传来极淡的声响,像谁在山谷那头摇着闷鼓;行至半山腰,声响忽然沉了下来,变成轰隆隆的震颤,顺着车底板传到脚底;直到转过一道急弯,路边崖畔的玉米秆被风刮得沙沙响,我们才猛地听见——是瀑布!是万马奔过石滩般的轰鸣,从峡谷对面的青崖间撞过来。
车刚停稳,众人便循着水声往崖边去。路边摊贩的吆喝与香气暂搁一旁,绕至岩坡处,拨开一人多高的玉米秆——眼前骤然炸开一片亮白:万仞青崖如遭巨斧劈裂,一道白练自云絮间直坠而下,分作三段景致,各藏风骨。上段轻盈似仙女遗落的素帛,风过处漾起细碎褶皱,薄得似要被山风卷回云端;中段陡转湍急,水流撞向崖壁凸起处,溅起丈高水雾,如发怒的白龙裹着闷雷轰鸣,势头汹汹往下冲;下段则柔缓开来,迸作漫天玉屑珠霏,千缕银梭般扎向谷底,落水时“哗啦啦”的脆响,顺着风钻进耳际。
媳妇循着窄石阶往下走了数十级,抵近谷底后折返来,连语气都带着惊叹:“潭水是浓得化不开的墨绿,像被满谷山影浸透了,偏生要吞着雪白的浪——浪头撞在礁石上碎成细沫,裹着水汽往岸上飘,连空气都浸得凉润。”她抬手拂过脸颊,眼里满是震撼,“再往前凑些,水汽瞬间裹住全身,方才爬山积的燥热,竟像被风卷走的尘埃般,半点踪影都没了。”
立于崖边远眺,坝陵河大桥的轮廓渐显于峡谷那头。朱红桥体如虹霓跨谷,两座桥塔直插云间,斜拉钢索似银色琴弦绷着劲,将千余米跨度的桥面稳稳托住。桥下车流如蚁,群山尽伏于桥底,云影在谷间舒卷,方才那道震撼的瀑布,此刻缩作山腰间一缕银丝,与钢铁大桥的刚劲相映,一柔一刚,在天地间勾勒出绝妙的轮廓。
我远远地抬头望那瀑布,只见水练通天彻地,连崖壁上挂着的青苔都被溅得发亮,忽然就觉得自己小了,小得像潭面上漂着的一点浮沫,风一吹就晃,连呼吸都不敢太重,怕惊散了这眼前的壮阔。
正对着这“一桥一瀑”的景致发呆,云层忽然被撕开道口子,夕阳的金辉“哗啦”一下泼下来。先是桥身,朱红的漆色被染成流动的熔金,连钢索上都挂着细碎的光;再是瀑布,雪白的水练镀上一层金边,溅起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钻,在潭面上闪个不停。那道钢铁大桥横亘天际,瀑布自云端垂落,一横一纵,一刚一柔,一静一动,在峡谷上空对着话——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声响都让人震撼。
风从谷里吹过来,裹着瀑布的水汽,拂过眉睫时凉丝丝的。瀑布的轰鸣还在耳边绕,是那种能钻进骨头里的沉响;偶尔有汽车驶过大桥,车轮碾过桥面的“嗡嗡”声飘下来,竟和瀑布声缠在了一起,像一支没人指挥的协奏曲,混着夏末的草木香,格外好听。
这协奏曲还没听够,雨点忽然“簌簌”地落下来。先是几点,打在树叶上“啪”地响,很快就密了,织成一张细网。我们赶紧往车上跑,小孙女还不忘回头喊:“彩虹没啦!”
车子重新启动,往赣州的方向开。雨刮器轻轻扫着玻璃,窗外的山渐渐模糊成一片青灰,瀑布的白、大桥的红,都浸在雨雾里,只剩点点水光在动。山路还是绕,可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雨声“淅沥淅沥”地敲着车窗。先前的暑气早被雨浇没了,凉风从通风口钻进来,顺着指尖往胳膊肘里渗,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雨色漫过青山,看着天边的光一点点暗下来——夏末的尾巴还没抓住,怎么就悄悄滑进初秋的凉里了?像一滴浓墨落进清水,慢慢晕开,把山、把雨、把车里的轻声细语,都晕成了一幅软乎乎的夜画。车子轻捷地往前跑,画里的风景也跟着动,倒比任何刻意寻来的景致,都更让人记挂。
附:
八月廿九关岭行/排律
残暑犹蒸昼梦长,
忽驱征骑向山乡。
千峰叠处蝉声老,
一径回时瀑气凉。
素练垂崖崩雪色,
明珠溅石耀珠光。
湿衣懒拭随风爽,
举镜难开任雨狂。
去壑初横朱影长,
铁梁高卧翠峦苍。
塔绳斜引银丝直,
河带轻垂素练长。
人立云端疑蚁小,
瀑收天末剩眉扬。
夕阳燃柱红灯起,
雨脚随车夜色茫。
半瓶可乐温犹在,
四座儿郎倚更详。
回首白红交影处,
夏声销尽入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