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行漫记》尾声
2025年8月29日14:12,坝陵河大桥在倒车镜里渐渐收束,最终瘦成一根横跨峡谷的银线。风将桥面的余响揉进山谷的怀抱,沉甸甸地坠在耳廓。斜阳正好,把山脊、云絮,甚至穿窗而过的风,都熔成流淌的金箔漫入眼底。我回望——银链坠潭的水雾仍静静悬于山坳,那道始终不褪的虹,仿佛是贵州悄悄别在我衣襟上的水晶别针,将这一天稳稳别进记忆深处。
我们沿高速公路向黔北疾驰。下午三点零三分,车载导航传来柔和的语音提示。那女声仿佛将沿途的青山翠谷轻轻点染,凝成一幅水墨长卷;只一瞬,满目青绿便如潮水般向宣纸深处褪去,悄然隐没于苍茫间。
暮色四合时,镇远古镇的黛瓦飞檐被灯火逐一点亮,怀化田埂的阡陌将月光裁成方格;至凌晨,衡阳丘陵间起伏的稻浪,也悄悄漫进车窗,伴人沉沉入梦。
途中,电车四次停下补能。这多像给一台奔忙了半生的老机床,添四次机油。每一次停顿,都只为让生命的旅程,更沉、更久地轰鸣下去。
星子渐稀时,曙色已在天际漫开浅淡的白。晨雾还未散尽,车窗上凝着细碎的水珠,映着微光。忽然,一道虹从云隙里漫出来,七彩的弧光落进水珠里,又随车身轻轻晃动,把刚醒的晨光都染得暖融融的。
我望着这暖亮景致,想起清晨出发时揣在衣袋里的水果糖,便轻轻掏出来。糖纸刚触到掌心,就被空调风拂得飘起细响,混着老伴绵长的呼吸、小孙女轻浅的鼻息,一沉一轻,像远处隐去的瀑布声,又像岁月慢慢走过的节拍。我悄悄摊开手心,糖纸里仿佛盛着整片贵州的月光,沉甸甸、亮莹莹的,暖意从掌心漫开,一路浸到心底。
四十七年前,我在这一带拧过螺丝、啃过生玉米;四十七年后,我带着一家三代回来,让记忆与风景在时空中轻轻击掌。小孙女把温热的口水蹭在我袖口——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所谓“回厂看看”,从不是为了怀旧,而是穿越时光,给当年的自己递一颗糖——一颗现在的甜。告诉他:你当年跨过的大桥,至今仍稳稳托住峡谷的风;你当年没尝到的甜,此刻正从孙女舌尖化开,绵绵不绝。
山高水远,脚会老,路不会老;
银链坠潭,声渐远,情永如潮。
我把这六行字工整写在糖纸内侧,仔细折好,放进衬衫口袋——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或许某天,当我再也走不动路,它会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簌”地一声绽开,让贵州的风、瀑布的水、大桥的余韵,一起从心口奔涌出来。
30日10:00,车轮碾过赣州熟悉的街巷。我往后一靠,满身风尘仿佛被阳光轻轻掸落。凌晨那场夜雨早已在窗玻璃上蒸发殆尽,唯有仪表盘上那道不散的虹,还像银链坠潭的水光般幽幽闪烁。我摊开掌心,那颗没舍得吃的糖早已化作温热的糖渍——糖纸却在空调风里依旧轻响,像句温柔的耳语:
“你看,所有的离别,都是山河在为我们折叠糖纸。”
原来归途,是把整座贵州的山水,熬成一声糖纸的轻响;
原来人间,是把所有远行的温度,都写成寄给未来的信。
2025.9.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