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维摩诘
作者/陈美(江苏)
编者按:陈美先生此篇,表面是一次“失败的打卡”:导航失灵、厂区拦路、山庄荒废,连王维手植银杏都不得一见。但恰因“不得”,文章才从“寻迹”滑向“寻梦”,从“地理的辋川”升入“诗学的维摩诘”。作者让李白与王维在灞桥柳色、少年侠气、长安月夜里悄然相逢,替千年遗憾补上一笔“可能”——这是诗人式的越界,也是历史写作最动人的越界:用想象填补文献的裂隙,却时刻警惕自己“不要坐实”。
文中两次提到“十不存一”——李白、王维的诗稿皆九成亡佚。这一数字像一道暗门:提醒我们,所谓“盛唐”早已是碎片中的盛唐;而“碎片”恰恰留下缝隙,容得下后世一次次再创作、再相逢。作者把个人行程、舞台灯光、考古报告、井底瓷片一并织进叙述,让“诗”与“遗址”互为注脚,完成一次“在地性”的抒情考古。
本刊乐见此类“以诗补史”的尝试:不违史实,也不被史实捆住手脚;让“寻梦”成为另一种“求真”。读罢掩卷,或许该把问题倒过来:
与其追问李、王为何“不相见”,不如感谢他们“未相见”——
正因无确证,盛唐的月亮才永远悬在想象之上,照得见每一个愿意“行到水穷处”的后来人。
——《诗韵楼观》编辑部
中小学语文教材里,常被提及的“诗歌五巨头”——李白、杜甫、王维、苏轼、白居易,各有千秋。其中,同处盛唐的李白与王维,一个是“笔落惊风雨”的诗仙,一个是“诗中有画”的诗佛,年岁相近又共享孟浩然、贺知章、玉真公主等亲友圈,却在现存诗文中无半分互赠痕迹,史书中更无一次相遇记载,最让后世之人浮想联翩。
身在江苏时,我常往临近的皖南探访李白的仙风遗韵,心底总绕不开这个疑问:他们真的从未相逢吗?翻阅资料,后人的揣测从未停歇:有人说他们是两道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李白入长安展露锋芒时,王维恰因事被贬离京;待王维在朝堂站稳脚跟,李白又早已辞宫,漫游江南,时间总在错位;也有人说圈子壁垒使然,一个浸淫道家风骨,洒脱不羁如“天子呼来不上船”,一个深修佛门禅意,沉静内敛似“空山新雨后”,精神追求的差异让他们难有交集。这些分析看似有理,我却不以为然。如今有机会赴陕西工作,探访“诗佛”王维的计划,便在心底悄悄发了芽。
西安一日游的行程里,我执意要将王维故居设为第一站。导游的劝阻未能动摇半分,没有同行者,便独自驾车往孟城坳去。导航里“辋川”两个字跳动时,脑海中满是辋川二十景的描摹与《辋川集》的诗句。下了高速,“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清寂意境,竟先于风景扑了满怀。
山村公路蜿蜒着钻进大山深处,串联起零星的村庄,可眼前的景致,却与诗中“山居秋暝”的清幽相去甚远。孟城坳的王维故居前,只立着一块大理石碑,碑上文字简短却藏着过往:天宝初年,王维得宋之问辋川别业,在此作《孟城坳》,写下“新家孟城口”的句子,裴迪亦有“结庐古城下”相和;这孟城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征关中时建的思乡城,因是关隘,后人称“关上”,王维初到辋川便居于此,后才移居辋峪南端的白家坪——那里,有他手植的千年银杏。
读罢碑文,遥想王维当年在此开启的辋川岁月,虽眼前实景寥寥,诗与史的印记却在心中勾勒出别样的图景。稍作停留,便再度启程,往白家坪而去。山路依旧蜿蜒,每一次转弯都像在靠近一段尘封的历史,心中满是对那棵千年银杏的期待——它该像位无言的老者,守着王维曾生活的土地,载着千年的诗意与故事。行至白坪村,“王维故居”的红色石质标识醒目矗立,旁侧一尊白色雕像衣袂飘飘,站立的王维似在凝视这片他曾寄情的山水。
可寻至村民指点的王维墓与银杏栽植处,却被一道厂区大门拦下——外人不得入内。门外的“王维山庄”透着萧条,偌大的院落里餐饮、垂钓、住宿的设施一应俱全,想来早年该是生意兴隆,如今却门可罗雀,只剩风穿过空荡的回廊,卷起几分寂寥。或许这寂静本就是王维想要的——他一生追慕禅意,“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诗句里,早已写尽对喧嚣的疏离。这般无人纷扰的冷清,倒比游人如织的热闹,更贴近他“明月松间照”的心境,王维的禅意追求,也许本就愿意藏在这不热闹无喧嚣的寂静中吧。
带着未解的困惑与些许遗憾回到西安,与导游会合时,他那句“您是我的客人中第一位要去王维故居的”,不知是夸赞还是无奈,却让这趟“偏航”的探访更添了几分特别。
游看完兵马俑,再观“西安千古情”之“驼铃传奇秀”,本是抱着散心的念头,却被演出拉回了更远的时光。灯光暗下,长安城门缓缓打开,朱红门扉映着灯笼暖光,万国使者手持国书、胡商满载货物往来穿梭,驼队的铜铃在晚风里轻响,身着胡服的向导牵着骆驼,踏过青石板路从繁华东市走向茫茫大漠。眼前这宏大又鲜活的图景,忽而让人想起李白笔下的长安——是《少年行》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热闹,胡服行人与驼队穿行的模样,恰似诗中少年纵马街市的鲜活;城门与街市的烟火气,又与“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繁盛一脉相承,都是盛唐都城藏不住的生机。
这开启的城门,也如王维诗中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虽无早朝的庄严,却有同样万国来朝的盛景,仿佛能看见当年大明宫宫门开启时,使臣执礼、百官列队的肃穆。若再往街市深处望,春日里该是“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模样吧。演出里的市井喧嚣与诗中春雨润泽的青瓦民居相映,都是盛唐最生动的注脚。
待驼队渐渐走向大漠,黄沙漫过舞台,又不禁遥想起王维当年远赴边疆,在萧关道上对着落日吟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而那些随驼队西行的行者,或许也藏着《陇头吟》中“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的壮志。这般少年侠气,竟与李白《侠客行》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豪迈遥相呼应,就连王维《少年行》中“新丰美酒斗十千”的酣畅,也能在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的豪饮里找到共鸣。恍惚间觉得,演出里少年们系马垂柳、共饮高歌的模样,既是王维笔下“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鲜活,也是李白“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的洒脱。
转念一想,长安城外的灞桥,本是“折柳赠别”的千年故地,王维写过“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离情,李白也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怅惘,或许在某个春日,他们也曾在此共执柳枝,为同一位友人送别,只是这片刻的相逢,没被笔墨记下,便随柳丝飘进了时光里。诗仙与诗佛的笔墨,原来早就在“少年侠气”“盛唐豪情”与“灞桥离思”里悄悄相融,借着这场演出的长安与大漠图景,终于清晰相逢。
当暮色完全漫过西安城,循着灯光,往未央区的街道走去。柏油路面在夜色里泛着微光,车轮碾过的声响格外清晰。脚下这片土地,或许正压着盛唐的宫墙残砖,某块砖上还留着当年工匠的印记;路边行人踩过的角落,可能埋着唐代文人掉落的诗稿,墨迹虽已淡去,却藏过一段未说尽的心事。考古发现的路面下的唐代夯土路基,曾见证唐高宗接受万国朝贺、武则天颁布新政;据说去年翻修时挖出的唐代水井,井壁的汲水绳痕仍清晰可辨,井底的邢窑白瓷碎片,或许是某校尉家侍女失手摔落的日常;就连不起眼的纬二十八街,也曾是唐代“修行里”文人聚居的坊巷,地下遗址出土的砚台与残卷,还能辨认出“春风”“渭城”的字迹。
有人说,读懂未央区的地下,就能读懂半部盛唐。可此刻我才明白,即便有这些片角遗迹,我们也早已无法窥见大唐的全貌。那些朝堂的威严、市井的鲜活、文人的风骨,终究藏进了时光的风尘,只留下零碎的印记,供后人揣摩回味……
就像我们今日所读后感的李白与王维,也不过是盛唐诗海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记载,李白生前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王维的弟弟王缙编次其诗稿时也叹,经“安史之乱”等变故,兄长诗作已“十不存一”。那些被岁月淹没的“九成”诗稿里,或许正藏着他们同游长安、共赏明月的痕迹,只是我们再也无从知晓。
我们总爱用后人的俗世观念,去揣测诗仙诗佛为何没有交集,却忘了盛唐的文人自有其风骨与自在——或许他们曾在曲江池畔偶遇,无需交换姓名便懂了彼此的诗意;或许他们曾在酒肆里对饮,未留只言片语却记了半生。是啊,唐诗金字塔尖,诗仙诗佛诗圣……当是相同的诗魂,未被记载的过往,本就不是“没有”,只是时光没给我们留下窥探的缝隙。
再读维摩诘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先前的遗憾悄悄散去了。我们后世之人,总爱循着古迹触摸李白与王维,可历史原貌早已是静谧长河中的明月,越是想伸手触摸,越只剩碎片块块。可正是这些碎片——孟城坳的碑、白家坪的雕像、演出里的相逢、未央路的遗迹,还有那幸存的“一成”诗稿,让诗佛的禅意、诗仙的豪情,还有盛唐的风,都真切地漫进了心里。
寻梦维摩诘,或许本就不是要找到完整的辋川,那些细碎的触动,那些未寻到的风景、未圆满的相逢,藏在诗里、留在梦里,反倒比真实更耐品——就像隔着千年时光望盛唐,才更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好梦。
作者简介:陈美,江苏盐城人,教育工作者,曾在报刊、平台发表散文多篇。目前赴陕西支教工作中。
【诗韵楼观】
~~~~~~~~~
纵情笔墨 快乐自我
~~~~~~~~~
特邀顾问:王芃 张地君
文学顾问:魏龙 凡夫易谈
总编:诗韵楼观
主编:陈洁 张香荣
编审:吴建辉
编委:宛雪 秋芝韵 吕孔雀
美术编辑:吕义孝
刊头制作:宋育平
文宣:魏龙 存良
法律顾问:石根丹青
投稿加主编微信:13991136037
以上内容为用户自行编辑发布,如遇到版权等法律问题,请第一时间联系官方客服,平台客服会第一时间配合处理,客服电话:18749415159(微信)、QQ:757700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