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 跑 的 故 乡
池国芳
这些年,我总愿意把朱湖想成一个奔跑着的人。不是那种慌里慌张、跌跌撞撞的跑,而是攒足了劲儿,步子迈得又开又稳,浑身筋肉都舒展开来,带着风,朝着日头直奔而去。我的故乡,它不再是我童年记忆里那个蹲在田埂上,叼着烟斗,眯眼望着庄稼的、沉默的老农了。它跑起来了,跑得尘土里都带着一股子欢喜的、蓬勃的生气。
从孝感城关往南,车行不过一刻钟的光景,那天地便豁然地开阔了。人说朱湖是“四面环水”,东有沦河,西有老府河,南有汉北河,北有新府河,这话不假。这几道水,过去是屏障,是界限,将朱湖圈成一个独立的、安宁的所在;如今呢,它们倒像是给这奔跑的巨人缠上的几条银亮亮的绸带,飘拂之间,更添了几分俊朗与灵动。车子驶上湖区的公路,平直,宽阔,路两旁是齐崭崭的杉树,像两排列队的兵,在向你致意。车窗摇下来,那风便“呼”地一下灌进来,不带一丝一毫的渣滓,是那种清冽的、带着水汽与泥土醇香的、故乡的风。
这风里,最先闻到的,是稻米的香。不是别处那种零星的、纤弱的香,是成片成海的、磅礴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香。四万多亩的良田,经了国土综合整治,早已不是旧时模样。那阡陌纵横的田埂子,许多都已平了,化零为整,成了“田成方、路相通、渠相连”的坦荡世界。我走到田边,看不到几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只看见一台台红艳艳的“铁牛”在田野里从容地踱步,那身后翻起的泥浪,匀净,乌黑,油亮亮的。一个老叔坐在田埂的树荫下,捧着个紫砂壶,眯眼看着,那份安闲,倒像个检阅军队的将军。他看见我,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结实的牙:“老伙计,是回来看看的?瞧瞧,这地伺候得多舒坦!人解放了,这地也仿佛更肯下力了。”他说的“下力”,是咱们的土话,就是肯长庄稼。是啊,过去一家一户那十几亩甚至几十亩地,人像牛一样地“下力”,收成却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如今,这铁家伙们比牛更听话,比人更有力,播、种、管、收,样样精准利落。那出了名的“朱湖糯米”,便是这样娇养出来的。粒大,饱满,色如羊脂,煮成饭,黏软香醇,那香气能飘满一整个塆子。如今它成了省级的品牌,装进精美的袋子,坐上火车、汽车,走到天南地北的餐桌上去了。我想,那每一个软糯的饭粒里,都饱含着这新田野的力气与这新时代的甜香吧。
若说这田野的变革,是故乡奔跑时坚实有力的脚步,那东边那片国家湿地公园,便是它胸前一枚熠熠闪光的翡翠胸针了,是它“秀气”的一面。
走进公园,便像是跌进了一个湿漉漉的、绿色的梦里。水路蜿蜒着,乘一艘小小的机船,在公园里滑行。船下的水清凌凌的。一个个长满绿树的小岛,星罗棋布地撒在碧汪汪的水面上,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一盘珍珠。驾船的船娘是本地人,一口软糯的乡音,比那歌声还好听。她指着水面上一片片心形的叶子说:“看嘞,那是菱角,到秋下,捞起来,又粉又甜。”又指着远处一片亭亭的、撑开像小伞的绿叶,“那是湖藕,藏在泥巴底下,长得白胖胖的,煨汤最是香。”
正说着,一群白鹭被船惊起,从我们头顶的天空“呼啦啦”地掠过,翅膀映着日光,白得晃眼。船娘笑了:“如今这鸟啊,多得很,都不怕人了。除了白鹭,还有那种腿长长的,嘴巴红红的,叫不出名儿的珍稀鸟儿,也常来做客。”我抬头望去,水天一色,鸟影翩跹,岸边的树木花草,蓊蓊郁郁的,叫不出名字,只觉得那绿有深有浅,有浓有淡,一层一层,直铺到天边去。她说得对,这里真是四季有春。春天有花,夏天有荷,秋天有芦花似雪,便是冬天,那水也是碧澄澄的,蕴着无限的生机。这哪里还是我记忆中那个只有泥泞田埂和简陋塘堰的朱湖?它分明是被一双灵巧的手,精心打扮过了,出落得这样水灵,这样标致。
而这奔跑带来的最实实在在的好处,还是落在了人的身上,落在了那一片片崭新的楼群里。过去,乡亲们散居在一個個乡塆里,或是堤角边,房子高矮不一,路是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灰。如今可好了,一幢幢高楼电梯房,像雨后的春笋,“呼啦啦”地从平地上长起来,成了新的风景。我走进一个小区,里头花草遍地,有老人带着孙伢在健身器材上玩耍,有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提着菜蔬匆匆走过。他们脸上,是一种安定的、满足的从容。
我遇见一位儿时的玩伴,他拉着我去他家坐坐。电梯直上十楼,推开门,窗明几净,地板光可鉴人。他泡上茶,指着窗外说:“你看,过去我们住的那个破塆子,就在那片高楼底下。想想真是,一夜之间,就从乡巴佬变成了城里人。”他说着,哈哈地笑。他的老母亲,过去总是在灶膛前被烟熏得流泪,如今用着干净的天然气,在亮堂的厨房里忙活,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傍晚,广场上音乐响起,大嫂大妈们跳起广场舞,那欢快的节奏,和城里任何一个公园毫无二致。这便是他们的新生活了——穿着光鲜的衣裳,吃着自家产的香米和湖里的鲜鱼,住着明亮的楼房,出行有公交、有小汽车,娱乐有广场、有湿地公园。这衣食住行乐,哪一样不是翻天覆地的大变样呢?
我站在这高楼之上,望着暮色中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田野、湿地、楼宇,在晚霞的浸染下,和谐地融为一体。故乡真的在奔跑,它跑过了贫穷,跑过了闭塞,跑向了一个我曾在梦里勾勒过的、却比梦境更美好的现实。它跑得这样快,这样稳,这样充满自信。它的身后,是那条流淌了千年的府河水,默默见证着这一切;它的前方,是那轮正在升起的、崭新的太阳。
我的心中,有一股热流在奔涌,非要吐出来不可。那就让我用一首拙诗,来为这奔跑的故乡,唱一曲赞歌吧:
七律·咏朱湖
四围玉带水云乡,
沃野飞驰铁甲锵。
湿地星罗栖百鸟,
琼楼鳞次纳千祥。
糯香已化金牌誉,
笑靥长随盛世扬。
故土新颜何处是?
江汉明珠耀楚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