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见打字员
王侠
座落在西岳华山脚下的西北第二合成药厂厂办的打字员有几个,最终我记得名字的只有张新英,一张活泼开朗的脸,干脆利落的打扮,我常去找她打字,一个是我们宣传部的资料,一个是我写的稿件,后一个有时她略微为难,时常说:最后一次了。但她仍然是一如既往的为我打出来,省了我好多时间去抄写。好在那会儿,都是些小豆腐块,没现在这么多的长篇大论,所以也好打,对于技术娴熟的她不费吹灰之力。前两天,我在西安第三届西部精品消费博览会会上见到了她,当时我还没买什么东西,随手将一袋川贝老陈皮送给了她,虽不贵重,但可化痰止咳,清香四溢。

她有一张活泼开朗的脸,像初春的阳光,不炽烈,却明亮。她的打扮干脆利落,短发,白衬衫,黑裙子,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走起路来步子轻快,像是踩在节拍上。那时候,厂里的打字室是个比较神秘的地方,一般人也不让随便进出,打字机器哒哒作响,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心脏,而她,是那个心脏的节拍器,她是打字室班长。
我常去找她打字。一个是宣传部的资料,一个是我写的稿件。前者是公事,后者是私情。她总是先接过资料,熟练地夹进打字机,手指飞舞,像弹钢琴。等轮到我的稿件,她有时会略微迟疑,嘴角一抿,说:“最后一次了。”但我知道,她不会拒绝。她从来都没真正拒绝过。
那时候的我,写些小豆腐块,几百字,千把字,像是从生活的缝隙里抠出来的碎屑,不值钱,却是我全部的认真。她打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我问她:“你不看看内容?”她笑:“我看了,也看不懂。你写的,太深。”我不好意思地笑,她也笑,笑得像风吹过麦浪,一层一层地荡开。
她打字的时候,我常在旁边看。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她的眼睛盯着滚筒上的纸,偶尔抬眼看我一眼,又迅速收回。那种专注,像是一位雕刻家在打磨一块玉石。她不说废话,也不问东问西,只是默默地,把我那些稚嫩的文字,一个个敲进纸张里,像把梦敲进现实。
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关于夜班工人的小文,写他们如何在机器的轰鸣中沉默地流汗,如何在凌晨三点走出厂房,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她打完那篇稿子,忽然说:“你写得真好,看的出来,你的思想伸向远方。”我愣了一下,心跳忽然快了几拍。那一刻,我觉得,她不只是打字员,她是第一个真正读懂我文字的人。

后来我调到别的部门,也离开了她。生活像一条急流,把我冲得越来越远。我前前后后换了许多工作,也换了城市,更换了许多生活的节奏。写作也从“小豆腐块”变成了“长篇大论”,但再也没有人像她那样,一边笑着说“最后一次”,一边把我那些青涩的文字敲进纸里。
直到前两天的西安第三届西部精品消费博览会上,我又见到了她。
那是一个秋日雨后的下午,阳光透过展馆的玻璃顶,洒在一排排展位上。人群熙攘,声音嘈杂。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在一个摊位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站在一个茶叶展位前,低头闻着一包茶叶,神情专注。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张新英?”
她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回了一句:“王侠”。那笑容,一如当年,明亮、干净,带着一点点惊讶和一点点羞涩。她的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也夹杂着几缕银丝,但那份干脆利落的气质,在我眼里,一点没变,依然青春靓丽。
我们站在展位旁,聊了几句。她说她也退休多年,过着平静的日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不再打任何字了,手也早就不如当年灵活。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听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那个曾经把文字敲进纸张的姑娘,如今也老了。时间带走了她的青春,也带走了那个打字室里哒哒作响的世界。
我当时还没买什么,随手抓出一袋川贝老陈皮,递给她。说:“这个化痰止咳,清香四溢,适合你。”她接过,笑了笑,说:“你还像以前一样,细心。”
我们道别的时候,她没有回头。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瘦削,却挺得笔直,像一棵老槐树,在风中站着,站成了一种姿态。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究竟记得我多少?是否也曾在某个午后,想起那个总拿稿子去打扰她的年轻人?是否也曾对着一张打满字的纸,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她是我写作路上,第一个真正的读者。她用她的方式,把我的文字从纸上敲进了生活,也敲进了我的心里。
人生路上,我们会遇见很多人。有的只是擦肩而过,有的却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成为你记忆里最温柔的一部分。张新英,就是那个温柔的一部分。有人说,遇到了就是缘分,缘分中有帮助你的人生的人,她是其中之一!
她不曾写过一篇文章,却用她的手指,为我敲出了最初的文学梦。
她不曾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却用她的“最后一次”,一次次成全了我的坚持。
她是我偶见的打字员,却是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一页。
愿她安好,愿那袋川贝老陈皮,能带去我未说出口的感谢与祝福。
从而也说明,我不仅仅是写名山大川,也写英雄事迹,更写同事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