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雪 芹 故 居 纪 念 馆
池国芳
这故居,是藏在京城崇文门附近一条寻常巷陌里的。门脸儿并不阔气,灰扑扑的,若非朋友引着,我大抵是要走过了头的。朋友说,这地方原是雍正年间曹家返京后的旧宅,曹雪芹便是在这里,由锦衣玉食的少年郎,一步步走向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顿中年。眼前的屋舍,自然是后来复建的,但立在这方土地上,那风,那光,那空气里的微尘,便仿佛都与二百多年前的某一刻,暗暗地通着气息。
迈过那不算高的门槛,仿佛一步就踏入了另一个时空。眼前豁然开朗的,是一个极规整的院落,是京城里常见的单进四合院的格局。一条清晰的中轴线,自南而北,将门屋、正院、正房与东西厢房串联起来,严谨而沉稳。这建筑,是朴素的,没有雕梁画栋的炫耀,只见青砖灰瓦,悬山式的屋顶舒展开平缓的线条,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敛眉垂目,静默无言。那复建的意义,我想,并非要重现什么豪奢,而是要为我们这些后来人,寻一个可以凭吊的坐标,一个能让飘渺的文学史,得以落脚的、有温度的实处。
我们沿着中轴线,缓缓向正房走去。脚下的石砖缝隙里,生着些绒绒的青苔,是岁月最忠实的笔迹。院子东西两侧的厢房,如今作了陈列室。我们先进了西厢。里面光线有些幽暗,靠墙的玻璃柜里,静卧着一些旧物。有说是曹公用过的书箧,木质已朽,颜色沉暗,像一块凝固的墨。最引我驻足的,是一只残破的风筝。旁边的小牌上写着,曹公晚年,便是靠着扎绘风筝这类“匠作之事”,来换些米粮,度那饥寒的岁月。我仿佛看见,一个清癯的背影,在如豆的灯下,用枯瘦却灵巧的手,为竹篾缚上坚韧的纸,那纸上,或许还染着几笔写意的山水。艺术的高妙与生计的窘迫,竟在这小小的风筝上,如此心酸又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了。
正房是三间,当中是小小的堂屋,两侧分别是书房与卧房。陈设是简拙到近乎寒素的。一桌,一椅,一榻,一盏油灯,此外便几乎别无长物。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空”里,我的精神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满”。同游的人们,都敛声静气,连脚步也放得轻了。我看见一位白发的老者,在书案前伫立良久,伸出手,虚虚地抚过那方空无一物的砚台,眼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又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在卧房那简陋的木榻边低语,女孩轻声说:“他就是在这里,写出了林妹妹和宝哥哥么?”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此间无声,却胜过了万语千言。
转过身,目光便被墙壁上悬挂着的历代名人诗联吸引了去。有敦敏的“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写尽了当年友人访晤时,这门前尚存的几分野趣与诗意。又有敦诚的“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这“黄叶村”,相传便是此地的别称。这两句诗,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便为我打开了理解曹公晚年心境的门——那是在世态炎凉中,将一切的热望与心血,都转而倾注于那部“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巨著的决绝。
我站在这空寂的书房里,心里翻涌着一种奇异的情绪。一个能创造出大观园那般花团锦簇、锦绣辉煌的文字世界的人,他自身的容身之所,竟是这般的狭窄与清冷。这强烈的对比,本身不就是一种最深刻的哲学么?这故居的“简漏”与作家的“伟大”,并非对立,而恰恰是一体两面。物质的匮乏,剥离了人生的浮华,却将存在的本质——那种悲欣、那种虚无、那种刻骨的爱与彻骨的悲——赤裸裸地推到了他的面前。这陋室,便成了一座炼狱,也是一座熔炉。它将一个贵族公子的旧梦焚为灰烬,却从那灰烬里,炼出了一颗洞明世事的、属于伟大小说家的灵魂。这“简漏”,是苦行僧的面壁之窟,是凤凰涅槃的积薪之火。没有这四壁萧然的逼迫,或许便没有那俯瞰人间悲喜剧的冷静目光;没有这“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切身体验,笔下那些人物的聚散荣枯,又怎能拥有如此穿透肺腑的力量?
想到这里,我再环视这小小的院落,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便都似乎散发着一种温润而坚韧的光辉。它不是宫殿的金碧辉煌,却有着比宫殿更为厚重的精神分量。
徘徊许久,我们终将离去。出门时,夕阳正将最后的金光,镀在故居的屋脊上,那灰瓦也仿佛成了金色的鳞。万千感慨,最终凝成了一首小小的诗,为我,也为那位伟大的栖居者:
残庐寂寂立京尘,
黄叶村中寄此身。
瓦灶绳床浇块垒,
十年血泪铸鸿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