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下的列车
张婶带来的消息,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只在林清影心头漾起一圈微澜,便沉底了。那个在屋檐下有过一面之缘的、沉默老实的青年,并未在她记忆中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记。她的人生,仿佛被一股更大的潮流推动着,向着与刘家栋截然相反的方向奔去。
一九八六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具煽动性。报纸上的字眼越来越鲜活,广播里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南下”、“经济特区”、“搞活开放”这些词汇,像一颗颗种子,落在清影躁动的心田上,迅速生根发芽。她工作的县文化馆,愈发显得像一口拘谨的古井,四壁都是滑腻的、看不见的青苔,束缚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那本被她翻烂了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里,有一段话她用红笔重重划下:“一个人从出生到他成熟前,是被灌满了各种谎言,他成熟的第一步,就是呕吐,把这些谎言都吐出来。”她觉得,这个家,这个小县城,正在试图给她灌满某种她无法忍受的“谎言”——关于安稳,关于认命,关于女人既定的归宿。她必须要“呕吐”出去。
与母亲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周淑芬不再明着提相亲的事,转而开始用一种更具体、更琐碎的方式,向她展示一种“正常”女人生活的模板。谁家女儿出嫁了,聘礼多少,谁家媳妇生了儿子,摆了多少桌酒。这些话语像绵绵的针,刺不破皮肤,却能让心里泛起密密的疼。
最终促使清影下定决心的,是一封来自南方的信。信是她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苏曼写来的。苏曼一年前去了深圳,信纸上的字迹跳跃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清影,你不知道这里和咱们老家完全是两个世界!高楼像雨后的春笋一样往上冒,街上的人都走得飞快,眼睛里都有光!这里不在乎你爹妈是谁,只在乎你能干什么。我在一家港资的服装厂做文员,虽然累,但一个月挣的比在老家半年都多!最重要的是,自由!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没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快来吧,这里才是我们年轻人该待的地方!”
“自由”。这个词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清影心中所有的阴霾与挣扎。她捏着信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胸腔里一股热流奔涌,几乎要破膛而出。
决裂发生在四月的一个傍晚。
晚饭是小米粥和烙饼,周淑芬炒了一盘鸡蛋,金灿灿的,放在清影面前。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妈,”清影放下筷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打算去深圳。”
周淑芬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鸡蛋掉回了盘子里。她抬起头,看着女儿,像没听懂:“去哪?”
“深圳。苏曼在那边,我过去找她,已经联系好了。”
“不行!”周淑芬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绝对不行!你一个姑娘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人生地不熟,你想干什么?那是什么地方?乱得很!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坏人?”
“妈,那不是旧社会了!深圳是经济特区,是国家要发展的地方!苏曼能在那里立足,我为什么不能?”清影试图讲道理。
“苏曼是苏曼,你是你!她家里兄弟姐妹多,不在乎她一个。你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活?”周淑芬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你是不是还要去找那个什么‘灵魂共鸣’?我告诉你,那都是骗人的!外面那些男人,花言巧语,就是看你们这些小姑娘好骗!”
“我不是去找男人,我是去找工作,去找我自己的生活!”清影的倔强也上来了。
“生活?什么生活?离开家,离开爹妈,像无根浮萍一样飘着,那就是你要的生活?清影,你醒醒吧!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找个靠谱的人,成个家!你听妈的话,妈不会害你!刘家那边……”
“又是刘家!”清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您能不能不要再提刘家了?我跟那个人没有任何可能!我的人生,不要你们来安排!”
她看着母亲泪流满面、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但一种更强大的、对远方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票我已经买好了,后天早上的火车。您同意,我要去;您不同意,我也要去。”
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门外,是母亲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
清影拎着一个沉重的帆布行李箱,里面塞着她所有的“财产”: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她偷偷写下的几本日记和诗稿。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晨间的冷风灌了进来。
周淑芬房间的门紧闭着。清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她知道母亲醒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了她,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家门。
县城的长途汽车站空荡荡的,最早一班去省城赶火车的人还没来。她坐在冰凉的木条长椅上,看着熹微的晨光一点点染亮天空。她想起母亲最后的哭声,心里一阵刺痛,但随即又用力甩甩头,试图将这些软弱的情绪抛开。“等我闯出一片天,妈妈自然会明白的。”她这样告诉自己。
到达省城火车站,她被眼前汹涌的人潮震撼了。广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背着编织袋的,扛着行李卷的,拖儿带女的,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嘈杂的声浪。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着焦虑、期盼和一丝茫然的兴奋。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车票,像攥着通往新世界的通行证,挤在人群里,艰难地向着检票口挪动。
火车是那种老式的绿皮车,车厢里更是拥挤不堪。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座位底下都躺着人。汗味、脚臭味、食物的味道混合在污浊的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她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她把行李箱死死抱在怀里,像是抱住唯一的依靠。
汽笛长鸣,车轮缓缓启动。
“哐当——哐当——”
火车节奏鲜明地撞击着铁轨,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站台、房屋、树木开始向后飞驰,省城熟悉的景象逐渐模糊,最终被广阔的、初春的田野所取代。
当熟悉的景物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时,清影一直紧绷着的心,忽然松弛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孤独与自由的复杂情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成功了,她终于挣脱了那个家,那个小县城,挣脱了母亲为她规划好的、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
她望向窗外。田野里,冬小麦已经返青,绿茸茸的,铺向远方。更远处,是起伏的、淡青色的山峦的剪影。阳光透过有些脏污的车窗玻璃照射进来,在她脸上跳跃。她忽然想起海子的另一句诗,那是她此刻心情最真实的写照: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是的,她要去往的,就是那个太阳强烈,水波温柔的新世界。那里有她的梦想,她的自由,和她期待中的、真正意义上的“相逢”。她并不知道,这列南下的火车,载着的不仅是她青春的躯体和对未来的全部憧憬,也载着她无法预知的、与故乡和过往的漫长告别。
车厢里,有人开始哼唱一首流行的歌谣,调子有些忧伤,却又带着远行的怅惘与希望。清影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睛,任由车轮的轰鸣声充斥整个耳膜。
(第二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