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乱云惊心 (2005-2010)
与秦风关系的裂痕,并非轰然断裂,而是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与自我欺骗中,如浸了水的绳索般,慢慢朽坏。那场关于照片的争吵最终以清影的沉默告终。不是原谅,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无力——她发现自己没有立场去要求绝对的忠诚,在“试婚”这面看似先锋实则模糊的旗帜下,一切道德的边界都变得暧昧不清。
秦风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退让,行为愈发不加掩饰。他出差的时间越来越长,电话里的借口也越来越敷衍。那个曾经充满文学与音乐讨论的小家,渐渐只剩下清影一个人,对着窗外深圳永不落幕的灯火,咀嚼着巨大的孤独和幻灭。
真正的惊雷,炸响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五下午。
清影当时仍在酒店工作。两位穿着制服、面容严肃的税务局工作人员出现在前台,要求见酒店负责人,并出示了一份协查通知。通知上,赫然关联着秦风公司的名字,涉及一桩数额巨大的虚开增值税发票案件。作为与秦风有密切关联且在其公司挂名过“行政经理”(一个秦风为方便她领取少量“补贴”而虚设的职位)的林清影,被要求协助调查。
一瞬间,天旋地转。
她几乎是麻木地被带去问话。狭窄的询问室里,白炽灯冰冷地照着,对方的问题一个个砸过来,像冰雹一样砸得她晕头转向。她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对秦风的生意知之甚少。那些他口中的“商业机密”、“复杂运作”,此刻都成了指向她的利刃。她名下那张偶尔接收“补贴”的银行卡流水,成了她参与其中的“证据”。
尽管调查最终证实了她并无实质参与,更多是被利用和蒙蔽,但这件事带来的连锁反应是毁灭性的。酒店方面,尽管同情她的遭遇,但在巨大的舆论和合规压力下,不得不委婉地请她离职。“林小姐,我们很遗憾,但酒店声誉……”人事经理的话没说完,但她懂了。
消息像病毒一样在她狭小的社交圈里传开。苏曼来看她,眼神里是复杂的唏嘘和一丝“早知如此”的怜悯。昔日同事的目光也带上了异样。她仿佛一夜之间,被贴上了“问题分子”、“失败者”的标签。
而秦风,在整个事件中,展现了他商人本色中最冷酷的一面。他迅速切断了与她的所有联系,手机停机,公寓退租,人间蒸发。后来有传闻说,他动用了某些关系,将主要责任推给了下属和一个空壳公司,自己则带着积累的资本,转移到了其他城市,继续他的“事业”。
清影不仅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工作,更背负上了一个不光彩的记录,以及内心深处对人性、对爱情的彻底怀疑。母亲周淑芬从辗转的渠道得知消息,打来长途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愤怒:“我早就说过!外面的人心是黑的!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母亲的责备,比外界的目光更让她刺痛。她摔了电话,蜷缩在临时租住的、比之前更狭小破旧的房间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塌陷了。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还躺在箱底,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翻开它。呕吐谎言?她吐出的,似乎是自己对美好生活全部的信赖与憧憬。
命运的嘲讽,有时精准得令人心寒。
在清影最为落魄,四处投递简历却石沉大海,几乎要弹尽粮绝的时候,她在一本过期的财经杂志上,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刘家栋。
报道篇幅不长,配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合身的西装,面容比记忆中那个屋檐下躲雨的青涩青年要成熟坚毅得多,但眉眼间的敦厚依稀可辨。文章介绍他创立的农机技术服务公司,如何抓住了农业机械化推广的机遇,成功转型,获得了大笔风险投资,他本人也被评为省里的“优秀青年企业家”。
刘家栋……那个被她以“毫无眼缘”、“老土”为由,轻易否决了的邻庄小哥。
那一刻,清影拿着杂志的手颤抖起来。一种混合着巨大荒谬感、深切悔恨和无比羞惭的情绪,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想起母亲当年的话:“我看人不会错,那刘家小子是个有内秀、有指靠的!” 当时她觉得那是母亲的无知和固执,此刻却像命运的判词,一字一句,砸在她的心上。
她冲动地翻出通讯录,找到了老家一个旧友的电话,辗转问到了刘家栋公司的联系方式。电话握在手里,像一块烧红的炭。她能说什么?道歉?忏悔?还是祈求一点怜悯?巨大的自尊和现实的无情,在她内心激烈交战。
最终,在一个她喝了些廉价葡萄酒壮胆的夜晚,她拨通了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温和的女秘书。“您好,这里是家栋农机,请问您找哪位?”
“我……我找刘家栋总经理。”清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
“请问您是哪位?有预约吗?”
“我……我叫林清影。是……是他老家的……一个故人。”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抱歉,林小姐,刘总正在开会。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吗?”
“没……没什么特别的事。谢谢。”清影慌忙挂断了电话,心脏怦怦直跳,脸上火辣辣的。她仿佛看到了秘书那礼貌而疏离的表情,看到了刘家栋可能出现的、带着陌生和审视的目光。
她没有勇气再打第二次。
镜像重逢,发生在次年春天。
清影终于在一位原酒店同事的介绍下,去了一家新开的、定位中端的连锁酒店做客房部主管,算是暂时脱离了失业的窘境。那天,她正在大堂处理一位客人的投诉,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带着些许乡音的声音。
“麻烦问一下,商务中心怎么走?”
那个声音……清影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回过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刘家栋就站在不远处,依旧是结实的身材,穿着质地良好的休闲西装,少了照片上的距离感,多了几分真实的温润。他显然也看到了她,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复杂的辨认,最后沉淀为一种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注视。
没有她预想中的嘲讽,没有胜利者的优越,也没有故人重逢应有的热络。就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清影?”他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是我。”清影感觉自己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那套并不那么合身的主管制服,试图掩饰自己的狼狈。“好……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刘家栋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礼貌地笑了笑,“我来开个会。你先忙。”
说完,他对着她微微颔首,便在大堂经理的引导下,走向了商务中心的方向。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对过去的追问,更没有对她此刻处境的任何探询。
他就这样走了。像当年那个雨夜,消失在屋檐下的雨幕中一样,此刻,他消失在了酒店大堂明亮而冷漠的光线里。
可这一次,留给清影的,不再是当初那种无所谓的轻松,而是排山倒海的悔恨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虚空。他那平静的目光,比任何责备都更具杀伤力。它无声地告诉她:你的一切,你的选择,你的起伏,早已与我无关。我们,已是彻彻底底的陌路人。
乱云惊心,风雨已过,留下的却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林清影站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弃在路边的石子,所有的青春、梦想和骄傲,都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
(第六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