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光自照 (2010-2015)
刘家栋那平静的一瞥,像一根极细的针,刺破了清影心中最后一个虚张声势的气泡。她曾以为自己是挣脱牢笼的飞鸟,最终却发现只是在玻璃窗上撞得头破血流的苍蝇。那场短暂的重逢,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却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具摧毁性。它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温和,将她钉在了“失败者”的耻辱柱上,让她无处遁形。
她辞去了那家连锁酒店的工作。并非因为无法面对刘家栋可能再次出现的尴尬,而是她再也无法忍受那个穿着不合身制服、对着挑剔客人强颜欢笑的自己。那身制服像极了她的处境,一种勉强的、格格不入的挣扎。
她搬到了城市更边缘的一个城中村。
这里与特区中心的繁华恍如隔世。狭窄的巷子,裸露的电线,潮湿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饭菜和垃圾混合的气味。她租了一个单间,除了一张床、一个旧书桌和一个小小的电磁炉,几乎别无他物。窗户外不到两米,就是另一栋楼的墙壁,终年不见阳光。
她开始做一些零散的、不需要与太多人打交道的工作:帮小公司录入数据,做文字校对,甚至在一些电商平台做客服。收入微薄且不稳定,但足以支付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她主动切断了与过去几乎所有人的联系,包括苏曼。她像一只受伤的兽,只想找个最阴暗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平安”的到来,是一个意外。
那是一个雨夜,比多年前她与刘家栋初遇的那场雨更加阴冷。清影从便利店买完泡面回来,在巷口的垃圾桶旁,看到了一团瑟瑟发抖的、脏兮兮的小东西。那是一只黄色的土狗,瘦得皮包骨头,一条后腿似乎受了伤,耷拉着。它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没有吠叫,只是发出细微的呜咽。
清影本该绕开。她自己尚且风雨飘摇,哪有余力顾及一只流浪狗?
但她蹲了下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小狗没有躲闪,反而用冰凉湿润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指尖。那一刻,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在这座冰冷城市的边缘,他们是同样被遗弃的生命。
她把它带回了那个狭小的房间,用温水小心翼翼地为它清洗,找来旧布条包扎它的伤腿,把自己的泡面分了一半给它。她给它取名“平安”。没有宏大的寓意,只是最朴素、最卑微的愿望。
平安的到来,给死水般的生活投下了一颗石子。它依赖她,需要她。每天回家,它都会摇着尾巴在门口迎接;她熬夜工作时,它会安静地趴在脚边;她偶尔在深夜无声流泪时,它会凑过来,用脑袋蹭她的手。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像一丝微弱的烛火,照亮了绝望的黑暗,也逼着她必须为了这个小生命,打起精神,继续面对生活。
母亲的病危通知,是老家一个远房亲戚辗转打来电话告知的。
“你妈肺癌,晚期了。一直在医院撑着,嘴里老是念叨你……”
电话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清影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这些年,她与母亲的联系寥寥无几,通电话也总是以不欢而散告终。她固执地用自己所谓的“独立生活”来对抗母亲的“落后观念”,却从未想过,时间从不等人,死亡的阴影会如此迅速地笼罩下来。
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带着身上所有的积蓄,以及蜷缩在她脚边、不明所以的平安,踏上了北归的火车。这一次,没有当年南下的憧憬与兴奋,只有无尽的恐慌与负罪感。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
病床上的周淑芬,瘦得脱了形,头发稀疏花白,与记忆中那个拿着扫帚、中气十足与她争吵的母亲判若两人。看到清影,她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清影走过去,握住母亲枯柴般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妈……我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清影日夜守在病床前。喂水,擦身,处理秽物。她们之间那些横亘多年的争吵与对立,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周淑芬精神好的时候,会断断续续地说些话。
她说起清影小时候的趣事,说起她父亲早逝后独自抚养她的艰辛,说起她当年为什么执意要她见刘家栋。“……那孩子,眼神正,做事稳。他爹妈都是老实人,家底也清白……我跟他们做过邻居,知道根底……女人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图个安稳,图个知根知底、能靠得住的人吗?……你不听,非要飞……飞得高,摔得重啊……”
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疼惜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然。
清影握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她终于明白了,母亲那看似固执的“包办”,背后是历经世事后对人性最朴素的洞察,是想为她规避风险的一片苦心。而她,却将这份爱,视作了束缚翅膀的枷锁。
“妈……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伏在母亲床边,一遍遍地重复。
周淑芬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她小时候那样。“……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好好的……”
母亲去世那晚,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处理完丧事,清影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回到了那个她当年决绝离开的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梧桐树还在,只是更加苍劲。物是人非。
她独自一人整理了母亲的遗物。在一个旧木箱的底层,她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里面是几张她小时候的照片,几封她早年从深圳寄回来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的信,还有……一张微微泛黄的、刘家栋年轻时的登记照,就是当年张婶拿来介绍的那张。
照片背后,是母亲娟秀的字迹:“栋娃,厚道,有出息。可惜,没缘分。”
短短九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清影所有记忆和情感的闸门。她想起屋檐下那个沉默的青年,想起财经杂志上那张成熟的面孔,想起酒店大堂里那平静的一瞥……原来,母亲一直替她记得,也替她惋惜着。这份她曾经不屑一顾的“缘分”,在岁月的沉淀和生死的映照下,显露出它原本可能拥有的、安稳而坚实的模样。
她抱着那个小布包,在母亲空荡荡的房间里,失声痛哭。为母亲的离去,为自己任性的过往,为那场阴差阳错、永难回首的错过。
孤光自照,照见的是满目疮痍的来路,也是痛彻心扉后的清醒。在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和深深的自责中,林清影开始真正地审视自己半生漂泊的意义。那只名叫“平安”的小狗,安静地趴在她脚边,用它无言的陪伴,支撑着她,度过这生命中最寒冷、也最沉重的时刻。
(第七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