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似人间 (2018-2020)
与刘家栋那场月下长谈,仿佛为清影的人生按下了一个温柔的暂停键。那些纠缠半生的执念、悔恨与不甘,在那一晚清冷的月光和坦诚的对话中,渐渐沉淀、澄清,最终化作心底一层柔软的泥沙,不再翻涌。
她依旧住在那个带小院的老房子里,写作,阅读,照料着日渐年迈的平安。日子过得清寂,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失落的筝线》带来的微薄版税和偶尔的稿费,让她不必再为生计疲于奔命。她开始学习插花,不是那种讲究程式的派别,只是随心地将院子里采来的野草野花,搭配着母亲留下的一只旧瓷瓶,摆弄出属于自己的意境。她也重新拾起了笔,不是写那些沉重的非虚构,而是开始尝试一些清淡的散文,写院子里的四季更迭,写与平安相处的琐碎温暖,写对光阴流逝的细微体察。
“清影工作室”的诞生,源于一封读者的长信。
那位读者是位年轻许多的女性,在信中倾诉了她身处大都市的迷茫、情感上的困惑以及对“成功”定义的怀疑。她写道:“清影老师,您的文字让我看到,人生并非只有一种向上的、急促的活法。我想知道,该如何像您一样,在失落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
这封信触动了清影。她意识到,她的价值或许不仅仅在于记录过去的伤痕,更在于为那些同样感到“格格不入”的年轻灵魂,提供一个可以暂时歇脚、汲取力量的角落。在一个桂花飘香的午后,她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将家里那间小小的书房稍作整理,挂上了一块简单的木牌,手写了“清影工作室”五个字。没有隆重的开业,只是在她的读者专栏里发了一则简短的通知:愿以此地,与同路者分享阅读、书写与生活的些微心得,在喧嚣人间,觅一处心灵栖息地。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年轻女孩来访。她们围坐在茶香袅袅的桌前,有些羞涩地谈论着她们的烦恼——工作的压力、父母的催婚、对未来的不确定。清影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倾听,偶尔分享一两个自己的故事,或推荐一本曾给予她力量的书。她从不给出具体的建议,只是试图引导她们去倾听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她将对母亲那份迟来的理解,化作了对这些年轻女孩的耐心与包容。她不再执着于输出某种“正确”的价值观,而是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探索其独特路径的权利。令人意外的是,这种不评判的、温和的陪伴,反而产生了更大的力量。渐渐地,“清影工作室”在小范围内有了口碑,来访的人多了起来,甚至有一些心理学的朋友,认为她这种方式是一种很好的“同伴支持”。
刘家栋偶尔会来。
不频繁,一两个月一次。有时是出差顺路,有时似乎只是路过这座城市。他来了,就自然地坐在院子里那张旧藤椅上,喝她泡的茶,说说他正在推动的农业帮扶项目,或是旅途中的见闻。他也带来了他公司最终渡过难关、新技术成功推广的消息,语气平淡,并无多少得意。
他第一次来时,平安对他吠叫。后来,每次他来,平安会摇着尾巴凑过去,嗅嗅他,然后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动物比人更懂得分辨气息。
他们之间的相处,像多年的老友,又带着一份历经沧桑后特有的、恰到好处的距离与尊重。他欣赏她院子的宁静和文字的愈发通透;她则从他的叙述里,看到了一种扎根于土地、服务于他人的、踏实的人生价值。他们仿佛两条曾短暂交汇又各自奔流的河流,在人生的下游,终于可以并行不悖,彼此映照,却不再强求融合。
有一次,他带来一包家乡的土产,里面有一小袋晒干的杏花。“记得你以前……好像喜欢江南的杏花。”他语气平常,像在说一件很自然的事。
清影接过那袋早已失却鲜妍颜色、却依旧保留着淡淡清香的干花,眼眶微微发热。那些年少时关于“杏花烟雨油纸伞”的浪漫幻想,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褪色。但此刻,这一小袋来自故乡的、被时间风干的杏花,却比任何盛放的鲜花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理解与慰藉。他记得的,或许不是她当年追逐的浮光掠影,而是她灵魂深处一直未曾改变的、对某种诗意栖居的向往。
平安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安静离世的。
它已经很老了,走得很安详,就睡在它平时最喜欢趴着的那个垫子上。清影将它葬在了院子里那丛母亲喜欢的月季花下。她没有过于悲伤。她知道,平安完整地陪伴了她生命中最艰难也最沉淀的一段时光,它用自己短暂的一生,教会了她什么是无条件的爱与陪伴。
平安走后,院子显得空寂了一些。但清影并没有感到难以承受的孤独。她的内心已经被这些年的经历、书写以及与同路人的相遇所充满。她举办了一场小型的线上追思会,邀请那些曾从平安的故事中得到慰藉的读者,一起分享关于告别与记忆的感悟。将个人的悲伤,升华为一种对生命来去的共同思考。
转眼已是二零二零年。
世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节奏。人们被迫放缓脚步,回归家庭,审视生活。清影的工作室无法再进行线下聚会,她便开始在线上带领大家进行“书写疗愈”,通过文字来安顿恐慌与焦虑的心灵。她的声音通过网络传递出去,平静而有力,成了许多被困在家中的人的精神慰藉。
一个午后,她收到刘家栋的信息。他捐赠的医疗物资已顺利送达几个偏远地区的卫生院,附了一张照片,是他和工作人员戴着口罩的合影。照片上,他眉眼间的笑意,温和而笃定。
清影看着照片,又望向窗外寂静的、阳光很好的院子。她想起母亲,想起秦风,想起苏曼,想起南下火车上那个满怀憧憬的自己,想起无数个在命运中浮沉的男男女女。
她打开电脑,开始书写新的篇章。这一次,她写的不再是“我”,而是“我们”。写一代人在时代浪潮中的身不由己与主动选择,写那些看似轻飘飘的“缘分”背后沉甸甸的因果,写如何在失去中学会珍惜,在破碎后重建完整,如何在喧嚣薄凉的人间,最终找到安放自己清绝灵魂的方式。
她的眉眼间,已褪尽了年少时的凌厉与棱角,也洗去了中年时的疲惫与仓皇,只剩下一种如秋水般澄澈的平静。她的笑颜,不再是为了迎合谁,或对抗谁,而是源于内心与自我的真正和解。
人间匆忙,但她已修得自己的“红尘渡”。
(第十章 终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