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谢的合欢树
文/毛馗
一
悬在头顶的烈日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我一刻都不愿意在日光下多停留。
待到日头西斜,我才缓缓移步户外。经晴天毒日的暴晒,街市上排排树叶纷纷低垂,好似被滚热的阳光烫伤一般,变得无精打采。行至工业路西段,唯独一树盛开的合欢花,在夕阳下散发着万丈的霞光,吸引了我的注意。
于是,我忽然停住了脚步,近身树下,欣赏夕阳下这一抹靓丽的微红。
这是一株怎样高雅的花树呀?高大挺拔的树冠不卑不亢,向阳而立,腾空而起撑开的帐篷在地面上笼罩出一大片浓荫。柔软的枝条一直延伸到天际,争先恐后汲取阳光普照和雨露滋养。那些羽毛般轻柔的叶子,一片片,一团团,长在枝条上,飞翔在蓝天下,沐浴着夕阳的光芒,摇曳生姿、顾盼神飞。再看这些耀眼夺目的花蕊,从莲瓣状的花萼托出千丝万缕的花柱,每一根条理分明,互不牵连,若开若合,外散内聚,张弛有度;再看这些花蕊的颜色吧,是这样一种黄金比例的搭配、恰到好处的匀称,洁白的肌底,配上淡红的戎装,像是白里透红的俄罗斯女人,更像是豆蔻梢头的妙龄女子,回眸一笑,百媚丛生……
此刻,放眼望去,似火的骄阳浑身正散发着无尽的阳刚,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浩渺的苍穹尽情纵横驰骋;排排飞过的鸟儿懒得抖动翅膀,低空盘旋一圈后,纷纷回归到巢穴里、藏匿进茂林里;硕大的梧桐树、洋槐树,因久热无雨的干旱、长时间露天的暴晒,叶子纷纷耷拉下来,显得萎靡不振……我们在张望自然万象的同时,岂不知珍珠般大小的汗滴,早已密密麻麻爬满了自己的额头、脸颊,经热浪的翻滚、催促,咸涩的汗液把我们的双眼糊了一遍又一遍……也许,在白天四十多度高温的蒸笼下,当空的烈日已然把我们的头脑冲昏,身体、内心随着气温一并升高、一触即燃,还有谁能顾及身后这株悄悄绽放、迎风招展的合欢?
每当行走到这里,我总忍不住远远地凝望它,心潮澎湃地注视它,发自内心想向周围所有人呼喊一声:快来看一眼,徜徉在天地间的合欢花!这是炎炎夏日的一剂清凉,这是荡漾在七月花季的青春模样,这是大地馈赠的养眼佳品!
临近黄昏时分,路面上出现三三两两漫步游走的行人,迎着晚风,在热浪渐退的柏油路面上,享受着天然的足底按摩。先从脚板的舒缓,再到腿部的伸缩,直到全身的松弛,使人在行走中把一天的疲劳慢慢卸去。这时候,没有了烈日的炙烤,没有了身体的疲惫,手摇着蒲扇的悠闲,耳听着蝉鸣的喧闹,方能欣赏到身边的快意十足。
此刻,我禁不住抬眼想去看:看她的聘聘袅袅、仪态万方,听她的含词未吐、气若幽兰,赞她的惊若翩鸿、婉若游龙……看上一眼,很快就会感觉到,如伞似扇般的花絮摇曳着一股股清风,正叩开你的心扉,涌动出一圈圈的涟漪,向你身边缓缓推来;看上一眼,很快就会觉察到,千万个身着旗袍的舞女,手握一团团微红的扇子,在晚霞中翩跹起舞,吸引来一片片蝴蝶,向你脸颊吻来;看上一眼,很快就会意识到,阵阵扑鼻的清香,正刺激你全身的肌肤,使得三万六千多个毛孔一下子就能打开,如音律般气息从鼻孔吸入,在身体内部演绎成了一支打通血脉的逍遥游,向你脉息逼来……
二
合欢花,在植树学上又叫朱樱花、红绒球、绒花树、马缨花。《神农本草经》上,合欢又名合昏、夜合、青裳、萌葛、乌赖树等。在关中方言里,合欢又叫绒线花。夏至前后,与木槿花同期绽放。尤为神奇的是,此花昼开夜合,日出而放,日落而息,与我们的生活异曲同工,让人不得不感慨世间万物的奇妙巧合。
合欢,在民间的寓意里,蕴藏着言归于好、合家欢乐的意思。相传三皇五帝时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湖南九嶷山出现九条恶龙祸患百姓,舜帝得知后南巡苍梧,却不幸命丧九嶷山。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终日恸哭流涕,泣血而亡,羽化成湘妃竹,而后二妃英灵与虞舜“合二为一”,幻化成合欢树。此事在《史记》《山海经》《博物志·史补》《九歌·湘夫人》等书有所记载。正因为娥皇、女英与舜帝这样死生契阔、扣人心弦的故事,合欢花又常常象征着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翻阅卷帙浩繁的中华文海,因题写合欢留下的动人诗篇不胜枚举。从盛唐李颀的“开花复卷叶,艳眼又惊心”,到晚唐李商隐的“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我们看到了一个因初见合欢而被勾魂摄魄的诗人。那年那日,一树的嫣红袅娜,在羽叶铺排的底色上用霓虹羽衣织就出一片片云锦,乘着祥云,飘散到天际。合欢在花开花落之际,历经了一代王朝的兴盛败落。从元代元好问的“枉绣合欢花样子,何日是,合欢时”,到清代乔茂才的“长亭诗句河桥酒,一树红绒落马缨”:我们看到了一个改朝换代、忧国忧民、思念故人的诗人,看到一个长亭送别、聚散匆匆、无语凝噎的诗人,故人、故园、故国、故情、故景,万千离绪涌上心头,恰逢合欢花开眼前,香艳的红绒、缨丝在绿荫中点点斑斑、若开若合,涤荡出万缕情丝,久久徘徊在半空,挥之不去……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容。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忽然,我的思绪又回转到三百多年前。大清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仲夏的一天,纳兰性德邀约好友梁佩兰、顾贞观、姜西溟、吴天章等汉族名士到家中做客,诗酒酬唱,畅叙幽情。也许,与众多好友相聚,饮酒赋诗,互相打开心扉,才是他生命最快乐的时光。这一天,众人都望着庭院中纳兰亲手栽植的两棵合欢树,触景生情,各自题诗抒怀。于是,纳兰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咏夜合花》。然而,世事难料,天妒英才,此诗作后七天,纳兰竟撒手人寰,这首诗竟成了他的绝笔之作。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对于纳兰性德的认识,或许正好从这一句万人传诵的名句入门。他出身将相之家,跻身天子近旁,过着钟鸣鼎食、金阶玉堂的生活。可是他对功名富贵视若浮云,对仕途生涯不屑于顾,好似错生了门庭府第,常常愁情满怀,郁郁寡欢。有时我们也倍感疑惑,是什么样的惆怅让人言难尽,是什么样的忿恨让人意难平呢?也许,吹惯了旷野的风,难以经受紫禁城的消磨。一边是君临天下的天子近旁,一边是位极人臣的当朝首辅;一边是大内禁宫的森严压抑,一边是对酒当歌的仰天长啸;一边是王公贵族的侯门似海,一边是繁华落尽的浮生若梦……或许,他当年栽植合欢,就已然将后半生托付于合欢,合欢树上盛开着相思花、结满了相思果,合欢树载满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愁,合欢树成了他万千情感的寄托,最后也唯有合欢树陪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峡江的转弯处》一书中写道:“真正的死亡不是停止呼吸,而是被遗忘。”纳兰与合欢,一个有限的生命个体和一个无限的生命个体组合,一同长在了宰相府的庭院里,生命也变得高度吻合,他们都以昙花一现般的短暂辉煌历程,在历史长河里闪烁出了耀眼的光芒。毫无疑问,他们活成了一个璀璨的文化符号,一个永不谢幕的舞台。年年岁岁,花开花落,斯人已逝,留存于世的合欢树更加枝繁叶茂,看到它,仿佛纳兰就在眼前,三百多年前的风云激荡、世事变迁,如同昨日重现……
三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邻居家后院栽有一棵茂盛的合欢树,长得亭亭玉立,树冠高过墙体,快要接近房檐高度。每年夏天,合欢的花期与盛夏的炎热同期而来,远远望去,如同《诗经》中的静女,俟我于城隅。
十多年前,我们还居住在老宅中时,后房院庭中有一棵粗壮的杨柳,满头的秀发遮盖了大半个院落,把房顶上蒸腾的热气通通阻挡在外。清风拂来,摇摆的柳枝便开始了搔首弄姿,频频向东邻后庭的合欢树挤眉弄眼、暗送秋波。邻居家的黄狗似乎能暗通物语,在簌簌的风声絮语中发出“汪、汪”的回应。
每当暮色降临,我们吃过晚饭后,纷纷跑去邻居家院中乘凉。在合欢树下铺起一张凉席,大人小孩往竹篾席子上面盘腿而坐,一把蒲扇在胸前摇摇闪闪,凉风把脸上、身上的汗水慢慢吹干。合欢树下的凉席,成了我们夏夜纳凉、缓解疲劳的港湾。我们匍匐在凉席上,听脚下跳动的蛐蛐探路般唧唧啼叫,听半空中飞舞的蚊子雷鸣般嗡嗡直叫,听茂林深处阵阵高亢的蝉鸣划破长空般喧闹……这时候,我们促膝在大人周围,听长辈们讲孟姜女的故事,讲许仙白娘子的故事,讲祥林嫂的故事,如痴如醉,如梦似真……
绽放了一天的合欢花,在暮光中慢慢合拢了。我不晓得它是含羞,倦怠,还是怕黑?或许,只有阳光下的精灵们能够会意,我们只好满怀期待地仰望它,歆慕它,赞美它——它是光明的使者,在太阳下盛开,在黑暗中谢幕。
前年的一个夏季,东邻合欢树的主人,突然与世长辞,在苍凉沉重的唢呐声中,永远告别了他心心念念、日夜陪伴的合欢树。从此,空寂的院落只留下这棵孤零零的合欢树,我不敢想象,往后岁月里,它在苦风冷雨中将会如何终老。
合欢树,一个与孤寡老人长相厮守的伴侣,在辞别房舍主人后,俨然成了形影相吊、茕茕孑立的孤独守望者,守望在乡村的麦田边,守望在萧瑟的秋风中,期盼着主人何时归来……
四
二十多年前,在县城北大街天主教堂的院子里长着一棵高大挺拔的合欢树,每逢星期天礼拜时,万丈祥和的光芒照射在树身上,伴随着羽叶上下轻轻的浮动,通体散发着温情的霞辉,笼罩在丁达尔效应的烘托下,好似上天惠播着广阔无垠的大爱。
一九九八年夏天的一个早上,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东方的天空已经亮起了一大片橘红。清晨的县城街道,平和静谧,一街两行的小卖部门面房还关着门,卖菜的菜农骑着三轮车,早早起来去市场抢占位置,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推着三轮车,放着大喇叭叫喊“豆腐脑、茶鸡蛋”,馒头店的老板端出几大笼刚蒸出的热蒸馍,冒着腾腾的热气热情迎接来往的客人……
这时候,一个年过六旬的拾荒老人,从教堂里礼拜毕走出来,像往常一样拉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步履从容地迈向大街小巷的垃圾箱跟前。正当她的双手伸向垃圾箱,准备捡拾废旧值钱的纸箱、塑料瓶时,眼前一个用被褥包裹严实的包袱顿时引起了她的注意。
于是,她下意识地弯下腰,双腿蹲下,轻轻揭开被褥一看,里面竟然裹着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很显然,这是个被遗弃的女婴。心存善念的老人,思虑再三,毅然决然将这个孩儿抱回村中抚养,最终长大成人。
从一间土墙房屋的风雨飘摇,到危房改造国家救济;从玉米面黄黄、麦面糊糊、熬粥煮菜的粗茶淡饭,到白米细面、油盐酱醋、不愁生计……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经襁褓中的婴儿,如今早已长成风仪玉立的翩翩女子。
这个曾经一度被人瞧不起的,靠拾荒为生的老人,一个穷了大半辈子的老婆子,只因一个从天而降的鲜活小生命,在自己人生的后半段,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养活了一位亲如孙女的姑娘,还帮助她说媒出嫁,最终在八十四岁高龄之际,伟大的老人走完了她艰苦备尝的一生。
她是个孤苦伶仃的老者,终身未嫁,孓然一身,在合欢花盛开的季节,幸遇一女婴得以相守晚年;最终也在合欢花盛开的季节,人生的舞台落下帷幕。矗立在我们村子公墓里的一块显眼的十字架,将她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永久尘封。又像一座熠熠生辉的丰碑,让后人永生钦佩。
今年又到了合欢花开的季节。这个远在深圳打工的女孩,不远千里回老家一趟,我问她为何这个时候回来?她说奶奶三周年到了。我不禁一惊:时间真快,那个我们曾经口口相传的老人,竟然都去世三年了!如若不是她提及,如今能有几人记起?人死如灯灭,一个人存在的生活印记能保留多久呢?
合欢花,是开在教堂里的博爱花,也是开在天堂里的相思花。此刻,我多想在这座十字架前献上一朵合欢花,让天堂的老人冲破云雾俯身遥闻这股恒久的芬芳。
我想,只要合欢树在,世间永恒的大爱就在,这个沐浴着天主恩泽的老人就在。
五
小的时候,每逢农历七月初七这天,多多少少会下起一场雨来,不知是因缘巧合,还是牛郎织女果真相见而泣。听老人常讲,晚上去合欢树下能听到牛郎织女的窃窃私语。
一直长到现在,对于上一辈的老人所言,我一直将信将疑,可我始终没有勇气和魄力去印证。对于如此美好的七夕良宵,我怎好躲于暗处偷听佳人的鹊桥私语?
七月的一天,等夜幕完全降临,万家灯火慢慢熄灭之后,我又独自去合欢树下凝望片刻。路灯像瞌睡人的眼,在夜幕下笼罩出一团鹅黄的椭圆。合欢树体披上了一层黢黑的幕布,千万朵花扇各自齐整合归为一束。稀疏松散的羽叶在夜空中留下或大或小、或方或圆的间隙,像半封闭的括号,又像全封闭的句号。透过一针一孔的间隙,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在晚风中眨眼、在银河中吐纳。明亮皎洁的牵牛、织女星,分列银河两岸,穿越时空的思念弥漫于宽达十万多光年的银河系,如梦的会期好似遥不可及……
多么美好的夜晚,我能潜身拜倒在合欢树下。往昔的记忆碎片,串联在一起,让人浮想联翩,编织成了无数的梦幻。合欢树,是吹拂在阿拉善上空的风,是缠绵在西湖的雨,是漂浮在青藏高原的云,是流淌在云梦泽的诗。合欢树,是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终成眷属的牡丹亭,是李香君忠贞侯方域的鲜血溅染的桃花扇,是唐玄宗魂牵梦萦的杨贵妃最终在月宫中团圆的长生殿……
人间不止一对牛郎织女,也不止一棵合欢树。久旱逢甘霖是合欢,他乡遇故知是合欢,洞房花烛夜是合欢,金榜题名时是合欢,家人一切安好是合欢,生活一帆风顺是合欢,心态积极乐观是合欢……
合欢已然结缘于千家万户,开在了每个人的心灵,好似从未凋谢过。
作于2025年7月20日至8月5日
毛馗,供职于周至县某部门,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周至县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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