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成
二十世纪20年代的济南,胶济与津浦两条铁轨在此交汇,蒸汽机车的汽笛从铁轨的缝隙里挤出来,划破了古城上空的沉寂;火车站周遭,商铺与旅店沿街铺开,来自天南地北的旅客脚步不停。而大明湖畔的垂柳蘸水轻摇,趵突泉的清波汩汩上冒,安详地守着“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老城。就在这样一座新旧缠绕的城市里,瞿秋白与父亲瞿世玮在此的两段鲜为人知的相聚,为他此后的革命生涯添了一笔可贵的底色,也成了济南红色记忆里的高光时刻。
瞿秋白与济南的缘分,源自他的父亲瞿世玮。瞿家祖籍江苏常州,曾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翰林,家业一度厚实。可传到瞿世玮这一代,家道早没了往日气象,一步步冷了下来。他自幼泡在传统典籍里,工于诗画,最拿手的是山水,笔下的江南云烟、寒林孤鸦,总带着几分文人画的清寂意趣,偏偏在生计这事上,半点不通。清末民初的乱年月里,瞿世玮在常州、上海等地打转,靠替人作画、题字勉强混口饭,仍撑不起一家人的日子。约在1919年前后,为躲家乡的债务和是非,也为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他拎着简单行囊来济南,在南郊租了间矮平房。那时的济南虽也沾着时局的乱,却比上海、南京多了几分静气,加上物价低,便成了这位潦倒文人的暂歇处。只是这平静底下,藏着卸不掉的穷——瞿世玮的画没几个人要,有时整月卖不出一幅,常得邻里帮衬着才够吃饭。还没到老境,头发已在困顿里白了大半,腰背也慢慢驼下去。
1920年10月,瞿秋白第一次同济南结下深缘。这时的他,早不是常州老宅里不懂世事的少年——早年丧母的疼、在北京大学旁听哲学时的琢磨、在《新青年》等报刊写稿时的追问,让他对中国社会的积弊与未来的路,有了最初的探寻。这一年,《晨报》决意派记者去苏俄,实地看看十月革命后的社会模样。因瞿秋白既懂俄语,又有思想底子,被选中当特派记者。动身之前,他特意从北京往南走,绕路济南,来跟在此寄居的父亲道别。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瞿秋白穿件半旧蓝布长衫,手里提着从北京捎来的点心,在济南南郊的窄巷里寻到父亲的住处。推开那扇漆皮掉得斑斑点点的木门时,瞿世玮正对着案上素纸发怔,见儿子突然站在门口,先是一愣,跟着慌忙起身,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话音里裹着颤:“秋白,你咋来了?”父子没顾上多聊,瞿秋白就搀着父亲走出小院——他知道父亲好些日子没正经吃顿饭,特意要带他去大明湖畔的小酒馆坐会儿。
那时的大明湖,荷花早谢了,只剩下一池残叶在秋风里瑟瑟作响,湖面上铺着一层清冷的月光。湖畔有家叫“荷风轩”的小店,是当地人常去的地儿,木桌木椅上浸着常年累月的油亮,墙上挂着几幅写意山水。掌柜见瞿世玮带个年轻人进来,笑着招呼:“瞿先生,今儿有客啊?”瞿秋白点了父亲爱吃的糖醋鲤鱼、九转大肠,又要了一壶本地的“趵突泉酒”。几杯酒暖了身子,瞿世玮的话慢慢多起来,从家里近况说到自己的画,末了才问儿子为啥要走那么远。瞿秋白轻声解释,说想去“看个新地界”,想弄明白“中国该往哪走”。瞿世玮听不懂“马克思主义”“苏维埃”这些新鲜词,却从儿子眼里瞅见了一股子定劲,挪不开的那种。他没多问,只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儿子的杯沿:“在外头,凡事当心。爹不盼你富贵,就盼你平平安安的。”
那一夜,父子俩挤在父亲窄小的床上,絮絮叨叨聊到后半夜。瞿秋白给父亲讲北京的学生运动,讲自己读的新书新论;瞿世玮则絮絮忆起教他背诗习画的旧日子,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怪自己没给子女一个安稳家,更担心儿子走那么远,前路难料。瞿秋白握着父亲冰凉的手,轻声安慰:“爹,等我回来,咱们一家聚齐。”可他心里清楚,这一去,啥时候回来没个准。
次日天还没亮透,瞿世玮就起来给儿子煮了碗面,又从怀里摸出身边唯一一块还算完好的怀表,塞进瞿秋白手里:“路上用着方便。”瞿秋白推不过,只好收下。父子俩步行到济南火车站,月台上挤满了人,机车的黑烟混着晨雾,在空气里飘着。列车鸣笛动起来时,瞿秋白从车窗探出身,朝站台上的父亲挥手。瞿世玮站在原地,盯着火车慢慢走远,直到看不见影,才用衣袖悄悄擦了擦眼角——他没料到,这一别,再见面要等三年。
这次济南之别,被瞿秋白细细写进了后来的散文集《饿乡纪程》。书里,他这样记当时的心思:“大明湖的水是凉的,爹的酒是暖的;火车的汽笛催着人走,爹的目光沉得坠心。我揣着这暖意,也带着这份牵挂,走向那片‘饿乡’——不是为自己,是为像爹一样受苦的中国人,找条活路。”《饿乡纪程》是瞿秋白思想转舵的重要见证,而济南这段父子相守的时光,就像他革命起点上的一盏温灯——正是父亲没说出口的理解与牵挂,让他在后来的难路里,多了分扛下去的勇气。
1923年夏天,瞿秋白又悄悄来到了济南。这时的他,已不只是一名记者,他还成了中国共产党早期成员、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道人。那时的中国,军阀打个不停,白色恐怖裹着到处走,进步人士随时可能被抓。瞿秋白这次来,一来是想父亲,二来也想借济南相对隐蔽的环境,跟当地进步人士搭个线。可济南的局势,比他想的还紧——车站、城门都有军警查问,街上到处贴着“缉拿共党”的布告。
瞿秋白换了身粗布短褂,装成行商的样子,挨到半夜才轻轻敲父亲的门。这时的瞿世玮已染上肺病,咳个不停,见儿子冒着险来,又心疼又着急:“这年月,你咋还敢来?外头到处是兵,太险了!”瞿秋白没来得及细说,只简单讲了近况,把带来的药和一点钱塞给父亲。父子俩待在一起还不到一个时辰,窗外忽然传来军警巡逻的脚步声,瞿世玮脸色一下子变了,赶紧推着儿子从后窗走。
那夜的济南,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雨点砸得青瓦噼啪作响,像要把这片刻的相聚砸碎。瞿秋白披着父亲的蓑衣,踩着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路躲着军警,匆匆赶到火车站。等他踏上南下列车时,浑身早泡透了,回头看雨中的济南,灯火蒙着层雾,像含着泪似的——他心里清楚,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父亲了。这次雨夜一别,果然成了永诀。
1932年6月18日,瞿世玮在济南走了。临走前,他手里攥着瞿秋白留下的那只怀表,嘴里反复念着“秋白”。因身边没亲人,后事全靠邻人帮衬,草草埋在南郊的野坟里,连块正经墓碑都没有。这时的瞿秋白正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已经过了一个月——他在狭小的阁楼里,对着父亲的遗像默默掉泪,可局势不允许,连送终都做不到。他在日记里写:“爹走了,我却不能送他最后一程,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个了。”
三年后的1935年6月19日,瞿秋白在福建长汀牺牲了。面对枪口,他从容地坐在草地上,用俄语轻轻唱着《国际歌》,然后倒了下去,那年他才三十六岁。巧的是,瞿秋白的忌日和父亲瞿世玮的忌日,就差一天——这对活着时聚少离多的父子,最终在“时间”这条河里,以这样让人疼的方式见了面。
新中国成立后,济南市政府修了瞿世玮的墓地,碑上刻着“瞿世玮之墓”五个字;又在大明湖畔“荷风轩”旧址附近立了石头纪念,刻下1920年瞿秋白跟父亲道别的事。如今,每当有人在大明湖畔散步,读到这段往事,仍会被这份跨了时空的父子情打动——它没有宏大故事的壮阔,却照见了瞿秋白“革命者”之外的软心肠;它不说高远的道理,却用最实在的亲情,说透了“家国之间”最亲的联结。
瞿秋白与济南的这段往事,不是史册里轰轰烈烈的篇章,却像大明湖的水,温润又绵长。它让我们看见,再坚定的革命者,心里也装着普通人的牵挂;而一座城市的记忆,从不是只藏在山水楼台中,更留在这些带着体温的人情里。今天,济南的红色根脉还在传,瞿秋白和父亲的故事,也成了这座城市宝贵的精神家底,时时提醒我们:追求理想的路上,永远别丢了心里最初的那份温情与牵挂。
作者简介:王辉成,山东泰安东平人,山东省优秀语文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情报员,“齐鲁壹点”个人号、都市头条、微信公众号《玫城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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