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本豪老师的散文《一丝风袭的歉疚》情感浓烈,以“风”为线索,追悔一次“举手之劳”的迟误,将祖孙深情、时代剪影与终身歉疚织成一曲无声的挽歌。文字质朴而张力十足,细节处见沉痛,回味处见慈悲。它既是对个人过失的自省,也是对命运无常的叩问,足以令读者在“风”里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一丝风袭的歉疚
陈本豪
那是一个有风的晚上,奶奶突然走了,在曙光还来不及亮透窗台的竹影中撒手尘寰,将日出留给了我们。几近五十年的风雨,依然洗不尽那份伤痛的回流,无力的时光更带不走那丝风袭的歉疚。今年清明节,照旧将一书罪己焚烧在奶奶墓碑前的纸烛中,盈眶的泪水祈求在烟雾弥漫中得到抚慰。
一九六六年秋末,应生产队安排,小学就读的我,负责湾村墙壁上大幅标语的书写。学着别人的样子,拿着扫帚般的排笔,醮上石灰水,在点横竖撇中写出一个个斗大的宋体字,得到了大家赞赏,队长每天给我记上头等劳力的工分。经过几天书写,村里的墙面所剩无几,队长却又给我布置一项新任务,要在村头和显眼的墙头上,画几幅毛泽东主席和雷锋的画像,这下真让我犯难了。画画不比写字,何况又没人教过,但队长说,大家都说你聪明,我们队里只有你能画,笑容里堆满鼓励的目光。不敢贸然接受,又找不出有力的语言推辞,虽说知道困难,但心中却潜生一分甜美。望着队长远去的脚步,我原地不动地陷入久久的沉思。
晚上,我翻出小学的图画本,坐在床边,在一张陈旧得辨认不出油漆颜色的三屉桌上铺开牛皮纸,尝试着毛主席头像的画作。我找来一张毛主席单色线条的画像,用铅笔隐隐地打上横竖方格,然后放大几倍将方格移到画纸上,照着画格的图像位置依样复制,眼看一幅画像即将成功,心中开始有了浪花涌动。正当这时,睡在地铺上的奶奶突然喊我,她说对面土窗里吹来的风冷,让我给她堵上。因沉浸在即将收笔的凝神之中,轻轻地回话奶奶说,等一下,我等一会画完了就给你塞,无语中奶奶没再催我。
手拿着一幅刚刚脱稿的线条型画像,在灯光下横看竖看,自我欣赏在新作成功的兴奋中。突然,耳边似乎传来奶奶的打嗝声,我忙回头一声强似一声地呼唤,奶奶却始终没有回应。奶奶一生常做噩梦,在一声声模糊的恐吓声中深受折磨,每当这时,我即将奶奶从梦中喊醒,解脱苦痛的奶奶在顿然安静中说我真乖。然以为奶奶又在做噩梦,但声声呼唤不应让我感到了异样,便走近床边用手轻轻地摇着奶奶的头,依然没能让她醒来,一股莫名的惧怕瞬间袭来。我迅速打开房门,摸黑走向上堂屋带着哭丧的声音呼喊伯父“奶奶喊不应了”!睡在上堂屋的伯父和睡在下堂屋厢房的父母听到我的声便一呼起床,直往奶奶的屋里奔来。当印证奶奶即将仙逝的到来,整个屋里一时静得比外边的黑夜还深。
那时,家中只有父母和小弟睡的一张木床,我和其他几个弟妹都和奶奶一起,睡在一个硕宽的地铺上,横排着一个挨一个地躺下。那是一间靠近西边的外厢房,在阳沟后面的墙左边,有一个由许多小方格相拼的小木窗,室里光线严重不足,尤其阴雨天,又暗又潮。奶奶叫我拿起父亲做木工的钉锤,用钢纤在对着地铺的青砖墙壁上,凿开一个长约50公分,宽约20公分的孔,因为赤裸裸的没有木框趁格,我们都管叫它土窗。自从开了这扇土窗,屋里就多出一分光明,如遇风冷或飘雨,我们就去灶门口拿来一个草把子塞上。那天晚上,奶奶感到冷却的西风,就从那扇土窗吹进来。
父辈们都忙着料理奶奶的后事,让我去窑场叫回二姐,问我怕不怕,要不就叫上一个弟弟给我做伴,我无声地摇摇头,打开巷门,一脚脚踏进微光的夜色中。洋码头窑场,离家直线距离约五公里(如走大道则在8公里以上),为抄近路,我沿着一路的湖坡前行。平时并不胆大的我,那天晚上却没有一丝畏惧,心中一直在为没有即时为奶奶堵上土窗而伤痛,泪水像泉眼一样不断线地外流。在我的思维空间里,根本没有湖坡鬼怪的插足之地,脑海里只有奶奶的影像一个接一个地回放。
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讲,后屋湾村里的一个财主,位尊而体弱,常年在家养息,很少出门。那天要外出主持盛典,金丝绒的轿帘,却挡不住外面三月的春光诱惑,财主忍不住用手掀开轿帘一角,想让花香灌满轿中。那天回家,财主即病倒在床,经先生号脉诊断为“一指风寒”。业经药补齐攻,半月方才痊愈。想到此处,我的心似乎一寸寸地碎裂开来。奶奶在生命垂危之时,于风冷的抵抗力,也许还不敌那位财主,我怎么就没能给他及时堵上土窗呢?举手之劳啊!假如即时堵上了那土窗之风,奶奶一定会晚走些时日。
回想童年岁月,没有奶奶抚养,我们真难长大成人,尤其是被饿得坐不稳板凳的小妹,如不是身高力大的奶奶挖藕熬汤,她早就跟两个小姑姑一样躺在茅草山上的黄土堆下了。想起土窗之风因我未塞,终身的隐痛无法根治,人子之孝未尽啊!
作者简介:陈本豪、中作协会员、作家、音乐家,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参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由选择来诠释与宽博他的含义,则有待未来时空的论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