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波打工诗选（一）
何少波
打工者
假若上帝给我五十块钱
啊，不
假若上帝不给我五十块钱——
我也要用打工挣来的五十块钱
在一个周日的下午
买上一杯奶茶
买上一块面包
买上一包榨菜
还有一瓶矿泉水
到随便的一座公园里去
坐在长椅上
或者躺倒在草坪上
发一会儿呆
有一会儿小憩
但更多的时候
我会看上一会儿书
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
或者拿出手机，浏览一下
其他我爱好的，关注的，有兴趣的话题
对的，我是人，不单是工具，不单是机器
不单是劳累着的蜗牛，不单是叹息着的蚂蚁
对的，我是人，还有灵魂，不单是肉体
即使我在生活的底线上不断煎熬，扎挣
即使我暂时的闲适也得我花钱购买
我，也应该像这草叶上的露珠
像这天空中飞过的蝴蝶
甚至像在这黄昏中树林里欢唱的那一只只蝉
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天地，有
自己的浪漫和诗意
蚂蚁
好像在这个地球上
没有比它更卑微、更轻忽的了
似乎一阵风
都可以把它刮走
似乎一只蚊子
唾沫都可以把它压死，淹杀
但它的腿
是多么有力呀
无论多长的路
都不感到困乏
而且脊背
也像一副铁架
无论多重的负荷
只要是
为了一家人的梦想——
什么苦
便都能吞得下
诗人
我好写诗；但不是诗人
因为我的诗，没有一首
能在公开的刊物上发表
那天，她来了，翻弄着我的手稿
好像还恋恋不舍的，教我不知如何是好
好久，我才讪讪：你，不要看了
我的诗，孬
她瞟了我一眼，反问道
谁说？我不相信
一个人好，他的诗，会孬？！
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我也不再写诗
不过有时，心里也偶尔想
或许在人生这本书里
诗，不重要
最后的尊严
在一家私人企业的招聘窗口
我陪着小心，恭恭敬敬
领来一张招聘表
然后在那个熙熙攘攘，人声喧嚣的大厅
用签字笔在文凭一栏
郑重写下：初中
妻子埋怨：
你不是总嫌自己待遇不好？
可你，为什么不填自己是大学本科生？
我赶紧提醒她小声
说，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从学校毕业五年，老婆都有了
至今还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太无能
假若我死去
假若我死去
火化后，能埋葬
那么请给我的坟头
开个窗——
我打工的时候
往往两头
不见光
放屁
我们经理办公室，装了五台监控器
他负责五个部门：这些部门
地点遥远，还零散；当然职员
也多，分工也细，不好管
他在办公室里动动鼠标
就可以知道我们一举一动
有时候他的声音，还可以通过
墙上的音响传过来，就仿佛
他在我们部门，现场办公一样
他不关注我们的办公条件，不关注
我们的困难，我们的需要；只关注
我们的工作态度和劳动纪律
然后在我们发工资的日子
大笔一挥：扣掉！
从此我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连上个厕所，也要一忍再忍
末了，还要看看墙上的音响
小声说：请您批准哪，领导
有一天他来到我们部门
像一位相声演员那样挺起腰身，笑一笑
说：我骄傲！我什么都知道！
此时我忽然看见一位同事
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反刺：
你胡说！我们放屁，你知道！？
我吓坏了，赶紧走向前
用身体挡住那位同事
赶紧鞠躬，赶紧媚笑，赶紧
用诗一样的，夸张的语言说——
您高明嘞～～，领导
领导办公室里的床
领导忙，
往往要加班。
所以后来，
领导的领导，
为领导的办公室，
添置了一张床。
后来，
有一位职员加班，
发现：
领导的这张床，
有时候在夜深，
有时候在歇午晌，
常常咯吱咯吱；
还伴有
老牛负重般的
沉重声响。
同事阿丽——
当然，
相貌和她的名字一样漂亮；
经常拿着文件夹，
去领导办公室，
汇报工作，汇报思想。
她和领导特别谈得来；
因为有她，
领导办公室里的气氛
特别活跃——
她的笑声，
特别清脆；
领导的笑声，
也特别爽朗。
我们这些老职员，
总感觉，
我们领导没有素质。
但同事阿黄，
就是阿丽的闺蜜，
有一次给我们说：
“也未必。
阿丽升职后，
有一次酒高了
就曾经给我说过——
领导的那张床，
虽然不高，
但并不是
每个女职员，
想上就能上。”
中国人
在假日，一座公园里的长椅上
我读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有点认真，但或许有点装模作样
“前不见古人”——
我一惊：怎么，中国人，都有恋旧癖？
“后不见来者”——
我怀疑：怎么，中国人都是妄想狂？
“念天地之悠悠”——
我摇头：哎呀，中国人，不是自轻自贱，就是妄自尊大
“独怆然而涕下”——
我悲凉：呜呼，中国人！怎么老是摆脱不了
满脑子的功利思想！
但读完，我就联想到了我自己
我十分清醒：其实我不该这样议论古人
因为我在这座城市打工
只是为了一口饭，就过早地
折了我的翅膀
弯了我的脊梁
（首发于2025年《新工人文学》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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