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短小说梧桐诗影三部曲之:
梧桐影里的无耻闺蜜
溢 典
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整理书房时,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从《唐代诗选》中滑落,那是1993年文学院青年教师的合影,照片上苏瑾一袭月白连衣裙,乌黑的长发自由披在肩上,指尖夹着未点燃的香烟,梨涡里盛着狡黠笑意。我紧挨着她站着,手臂被她亲昵地挽着。看她那俏模样,不知道别人啥感觉,反正我看着就想要扑上去,狠揍她几个粉拳,还有那个啥……嘻嘻,亲她!
大二那年,我让她躲在图书馆帮我修改入党申请书,笔尖在纸上沙沙的响。班支书走过来时,她冷不丁抬头说:“沈清,你这申请书上的排比句写得比《离骚》还拗口”。班支书转身,询问的目光盯着我看,囧得我想要一头钻进书缝里。哼!这卖友的无耻文痞!真想把你按在地上摩擦!擦!
指尖抚过照片上苏瑾年轻的脸庞,时光倏忽倒流,将我拽回那个关乎命运的秋天……
那年我三十五岁,在师大中文系做了七年讲师。评副教授需满八年,我提前一年就备足了材料:两本古籍校注、八篇核心期刊论文、学生评教全优记录。
“沈清啊,你才刚够年限呢”,系主任王教授翻着我的材料,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张莉也已够格,领导们评价都很不错”。张莉是张副校长的侄女,谁不知道她那仅有的两篇论文,还是由系主任王教授注的水并托关系才发表的。系主任推推眼镜,笑得和煦:“不要气馁,继续努力,机会总是有的嘛,这次……呵呵,再沉淀沉淀会更好”。
我冲着系主任,勉强挤出点比哭还难看的不是笑容的笑容,攥紧了笔记本,指甲嵌进掌心。那年头高校职称评审刚刚规范化,但很多漏洞依然存在。回到空荡荡的教研室,我把材料重重摔在桌上,呆望着窗外那棵百年梧桐在秋风中投下的斑驳碎影。
“哟,我们沈夫子也有炸毛的时候?”,戏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苏瑾斜倚在门框上,一袭墨绿旗袍衬得肤白如雪。她晃了晃指间的烟——学校禁烟,她总爱拿烟装样子,有时还当教鞭用。33岁的她已经是系里最年轻的副教授,特立独行,上
课时能把《楚辞》讲成脱口秀。是我大学同学,现在的同事,总爱说我们俩是“静若处子,动若疯兔”组合。
她踱进来,顺手把我桌上那盆蔫头耷脑的文竹挪到窗台阳光下,“看你这学究气,连花花草草都跟着没精打采。
“苏瑾,这次评职称……”
“知道啦,看看你这副熊样,活脱脱被雨淋湿的鹌鹑”,她摆摆手打断我。“‘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自古如此”。她走到我桌前,突然压低声音:“张莉那篇《红楼梦》分析,和她导师83年的文章重了有七成,上回我帮李教授整理旧刊,在档案室见过原版” 。
我猛地抬头:“你有证据?”。
她狡黠一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我忍不住出声:“苏教授,注意您的师德。”
“师德?”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从我的抽屉里熟门熟路摸出巧克力,用她那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我:“当师德遇上无耻之徒,呵呵,沈清啊沈清,你在故纸堆里钻得太久了哦”。说罢哼着《牡丹亭》的调子翩然离去,留下满室若有似无的香风。
一周后的学术评议会,气氛肃穆。张莉抑扬顿挫地宣读她的“创新性研究”。轮到评议环节,苏瑾举手,声音清脆如碎玉:“张老师文中‘薛宝钗的处世哲学体现儒家中庸思想’这段精彩论述,与1983年《文学遗产》第4期第52页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呢。”她扬了扬手中一本泛黄的期刊,嘴角噙着无害的笑意。
会场瞬间死寂。随即响起密集翻动期刊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在那个还没有互联网的年代,这些老先生们对重要论文几乎是能倒背如流的。
张莉的脸瞬间褪成宣纸色:“这……这是学术借鉴!”
“借鉴?”苏瑾笑得梨涡深陷,变戏法般又从公文袋抽出一本期刊,扬了扬,“窃书不能算偷?那孔乙己岂不是最早的学术规范先驱者了?”
满座哗然。主持会议的学术委员会主任李教授——那位解放前就在西南联大任教的古文字学家,当场拍案:“查!”。
接下来的两个月,苏瑾化身最敏锐的学术侦探。她在图书馆档案室一泡七天,指尖被油墨染得灰黑,翻出张莉硕士论文与本科生作业的多处雷同;期间苏瑾还神秘失踪了几天,回来时带着上海某出版社的证明——张莉那本“待出版”的专著,其实是有剽窃某位已故老学者遗稿的核心成分的。她甚至在一次系里的学生会上,悠悠吟诵《荀子·正名》:“盗名不如盗货。”目光所及,众人皆心照不宣,她是嘲讽张老师既要盗名,又要盗货啊!用最优雅的方式撕开伪装的真相。
来年的春天,当梧桐抽出新芽,我的副教授职称终于获批。
庆功宴上,苏瑾举着酒杯满场飞。趁她微醺,我拉住她:“这么帮我?”
她歪着头,眼中有朦胧的醉意和清晰的暖光:“大二那年的那个雨夜,我被两个社会混混堵在巷子里,是你扑上来护住我,又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踩着灌满泥水的球鞋跑去报警的……那天雨真大啊,你的漂亮新衣像稀碎破衫,白球鞋泡成了棕灰色。”她轻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这人记仇,但更记恩。”
“不过,”她突然凑近,酒气混着清冽的香水味扑来,“以后得喊我姐姐!不然,”她狡黠地眨眨眼,“我就把你大学时写给秦教授的‘情诗’,发到学院群里!”
“苏瑾!”我的脸瞬间滚烫,“那根本不是情诗!”
“谁知道呢?!”她大笑着逃开,背影灵动如校园里恶作剧得逞的少女。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看见,这嬉笑怒骂、互怼互损的表象之下,是怎样一副披肝沥胆的赤诚。梧桐影里演尽的无耻不过是友情的另一种表情。
想起昨夜她微信新改的签名:“友直,友谅,友多闻”。我笑着回复:“‘无耻’才是你,当年你偷我考研笔记时怎么不说这话?”。手机立刻响起她标志性的活力十足的语音:“错!这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懂不懂?书呆子!”。我笑着摇头,指尖划过屏幕,点开她朋友圈置顶的照片,那是陈墨的杰作——去年深秋,两个顶着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穿着鲜艳的旗袍,在校园金黄的银杏树下,冲着镜头挤眉弄眼,笑得毫无顾忌。
如今,当我作为评审专家翻阅青年教师材料时,总会想起苏瑾当年的话:“学术之道,诚字最重要”。照片里的她定格在33岁,而现实中我的那个“无耻”闺蜜,已是白发苍苍却依然爱穿红旗袍的美女博导。她用一生特立独行与赤子之心,践行着那个 “诚” 字。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岁月偷走了青丝,却偷不走那月白墨绿的身影,更偷不走这
“无耻”表象下的比梧桐根系更深的真诚。
有些东西,从不改变。
作者:溢典。本名:卜平。职业:保育员
写文历史三十年,曾有散文杂文朗诵获一等奖特等奖,新闻短篇小说优秀奖等经历。喜静亦好动,主要是静。谦雅兼粗俗,主要还是俗,算是个可交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