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宪德
去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四月渐尽,料峭的春寒仍久久未消。恍惚之间,父亲离开我已五年了,但他夕阳里的身影却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给我温暖,鼓励我在困境中坚持下去。
最后一次与父亲见面,是在他辞世前的十余天,妻因脑疾在省城住院,等待手术的日子里,我不放心父亲多病的身体,返回乡下给他送去一些必需的药物。
父亲住北屋,邻公路,没有院墙;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得知我要回来,父亲拄了自制的手杖,早早候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等,只见他的头斜垂着,垂得很低,几乎抵住了膝部,一节一节的颈骨便突兀的格外扎眼,两个骨立的肩胛高高耸起,顶起青灰色的外套,在后背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佝偻的身躯几乎缩成了一团。
看到我回来,父亲拄杖、站起,满布皱纹的脸溢出了笑意;一抹夕阳斜照在父亲身上,把他那瘦小却努力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父亲微笑着,我却莫名的一阵心酸。
外面风大,父亲拉我进屋。寒暄之后,问了妻的病情,又嘱我别累坏了身体,安慰我好人终有福报,只求做好自己。
说自己身体无碍,都是老毛病了,一时也不打紧,只说给妻治病要紧,催我早点回省城,怕妻一个人孤单。
安排了用药事项,起身出屋,父亲坚持送我到门外。只见他拄了手杖,一步三喘,蹒跚着脚步,一再叮嘱我路上小心。
登车,放下车窗,又看到了父亲那夕阳下瘦小但努力挺直的身影。挥手远去,沙沙的车轮声中,不禁又回望了一眼老屋的方向,夕阳下的秋风里,望着我远去的父亲,浑如一尊石化了的枯木根雕。
我的鼻子又是一阵发酸,只是不曾想,这一次会面,竟是和父亲最后一次相见。
父亲一生清苦,幼年丧父,孤儿寡母,上有多个同宗的老人需要奉养,下有幼弟小妹需要照应。中学毕业后,他谢绝了成为“公家人”的工作机会,主动回村担任了大队会计,以农耕养家,几十年来,清白做人,忠厚行事,艰难度日。
到了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不想老病缠身,还要为儿女的琐事忧心;每念至此,我的心情不免难以释怀了。
父亲做事,不问得失,唯求心安,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他希望我能和他一样务农,早点帮他撑起养家的责任。
然而我却未能如他所愿,反倒是自己不注意,年纪不大,惹了一身的病疾,常要他为我操心;如此想来,自己终究不能算一个驯顺的儿子。
近来家中诸多不顺,妻又因脑疾需要手术,前途未卜,父亲的病体也日渐沉重,家中光景很是惨淡。
父亲触目伤怀,一向寡言的他见了我不免絮叨几句,大略是忧心儿孙们的健康,抑或是感叹世风不古,但每次总要再三叮嘱,待他百年之后,切记替他为几家因遭了日本人祸害而绝嗣的先辈上坟添土。
我只是默默的点头应承,久为人父的我,早已理解了他的迂。
妻的手术不大顺利,父亲打电话过来,我只说好,怕他担心。然而我的身心确实有些疲惫了,一星期都忘了询问他的病情。
实在太困,小寐一会儿,不想竟做了一个不祥的梦。赶紧打电话回去,母亲接的电话,说父亲一切都好,饭量也不错,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安排几句,又忙起了医院的事情。
两天后的清晨,再次打电话回去,又是母亲接的电话,说父亲正在吃饭,一切安好,让我不用挂心,管好妻的病体要紧。
不曾想,一小时后就接到了同乡好友的电话,催我速归,说父亲忽然病重了。
仓促找了人照顾妻子,坐车回家,我和父亲已是天人永隔了。看到了父亲躺在床上的,已无了气息的削瘦身体,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第二天,听邻居嫂子说,头天,父亲在房檐下晒太阳时,就跌了一跤,催他到医院检查,只说自己无碍,一切等我从省城回来再说吧。
哎,我的老父亲啊,他到底还是怕我分心,我的泪眼再次模糊了。
料理了父亲后事,谢过一众乡邻,回到老屋,又是一个夕阳斜照的傍晚,如血的残阳洒落在老屋斑驳的外墙上,透过窗户,是父亲曾经休息的床。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还是父亲生前的样子,只是,再无父亲唤我入门。
前几天,不经意在乡友群中,看到了一段关于父亲的文字——怀念孟召明:“孟召明者,良善之人也,从不欺人,反常被人欺,从无怨言,因为做到了童叟无欺,自四清以来,任大队会计,获得了全村每人的信任;文革中,村政权翻了数次煎饼,可他的会计宝座,稳如泰山。
当了几十年会计,自己却过成了贫困户,可见他清廉之极,是我们村官的榜样……”。读到此处,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晶莹的泪光中,依稀又看到,夕阳里的父亲,微笑着,拄了木杖,步履蹒跚,但却努力挺直了身影。
作者简介:孟宪德,网名太行山人,邢台市信都区人。现在镇医院工作,副主任医师。曾有两首小诗与多篇短文被地方纸媒刊登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