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儿子》(散文)
文/雁滨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风化的岩石,沉默地凝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阳光给他古铜色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辉,那轮廓里,依稀还能辨认出“索朗顿珠”这个名字应有的棱角——那是属于雪山儿子的雄鹰般的锐利。可如今,人们都叫他“何志光”。一个听起来坚硬、光亮,如同淬火钢刀的名字。
索朗顿珠,是他的根。他出生在藏东一个飘着桑烟的小村落,父亲是敦厚的牧人仁青,母亲是唱着古老谣曲的央金。他的童年,是裹挟着草甸青草与牛羊腥膻的风,是寺庙低沉的法号,是阿爸腰刀上冷冽的寒光。他本该继承父亲的牧鞭,娶了邻村眼睛像湖泊一样清澈的姑娘卓玛,生几个孩子,让血脉如同雅鲁藏布江一样,在这片土地上默默流淌下去。
然而,时代的洪流漫过了雪山垭口。那一年,一支队伍路过他的家乡,红旗像火焰一样,烧灼了他年轻的心。他扔下牧鞭,对哭成泪人的卓玛说了声“等我”,便走进了那一片绿色的海洋。也正是在那里,索朗顿珠成了何志光。登记名册的文书听着他拗口的藏名,抬头看了看这个眼神炽烈的小伙子,说:“给你取个新名字吧,志向,光明,跟着队伍,有前途。”他懵懂地点了点头。从此,索朗顿珠被留在了飘着桑烟的故乡,而何志光,则走向了炮火与硝烟。
他的青年时代,是在行军的尘土与战壕的泥泞里滚过来的。他走了好几个部队,从炊事班到尖刀连,从战士到班长、排长、连长。他这条命,像是从阎王爷手里一次次抢回来的。最险的一次,在西南密林,他们遇到一条碗口粗的巨蟒,盘踞在必经之路,吐着猩红的信子,惊得队伍不敢上前。何志光,那时的索朗顿珠血脉在他身体里苏醒了,他想起阿爸说的,山里的灵物,你弱它就强。他瞪着眼,喉头滚出一声低吼,拔出刺刀就扑了上去。那是一场人与兽最原始的搏杀,滚烫的蛇血喷了他满头满脸。当他拖着血肉模糊的蟒身走出来时,全连寂静,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息。从此,“杀蟒英雄”的名号传开了。
但他真正的成名,却是一句石破天惊的怒吼。那是在一场攻坚战的胶着时刻,队伍被敌人猛烈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一个新兵趴在掩体后,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枪都握不稳。何志光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迸出来:“你不打,我就毙了你!”那声音像炸雷,劈开了战场所有的喧嚣。新兵被这濒死野兽般的凶悍震慑住了,茫然地端起枪,扣动了扳机。后来,那场仗赢了。何志光立了功,很大很大的功。可很少有人知道,庆功会后,他一个人蹲在战壕的角落,沉默了整整一夜。那句话,成了他的标志,也成了他心底一根拔不出的刺。他不是嗜血的修罗,他只是太知道,在那样的时刻,犹豫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更多的兄弟永远留在那里。
他的中年,是在不同的单位度过的,从野战军到地方武装部,职务越来越高,肩上的星星多了,但他的话却越来越少。他娶了妻,是队伍里的卫生员,叫秀莲,一个温柔而坚韧的北方女人。他们有了孩子,儿子叫何建军,女儿叫何建红,名字都带着那个时代鲜明的烙印。他将过去的惊涛骇浪,都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藏在了军功章的背后,试图给家人一个平静的港湾。可有些夜晚,他会突然从梦中惊醒,耳边是隆隆的炮火,鼻尖仿佛还萦绕着硝烟与血腥的气味。
晚年,他解甲归田,住在干休所宁静的小院里。他时常抱着孙子,看院子里那几株他亲手种下的格桑花。花开得热闹,他却常常看得出神。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温和的、名叫“何志光”的老人心里,是否还会响起高原的风声,是否会浮现卓玛哭泣的脸,是否会回味与巨蟒搏斗时那股原始的蛮力,是否会为那句“毙了你”而心中黯然。
他的一生,是两个名字的纠缠与搏斗。索朗顿珠是灵魂里不灭的乡愁与野性,是何志光所有勇气与力量的源头;何志光是时代赋予的铠甲与使命,是索朗顿珠在这汹涌人世得以存活和建功的躯壳。他杀了象征自然的莽蛇,又用超越人性的严酷驱散了战场上的恐惧。他失去了索朗顿珠的爱情,守护了何志光的家国。这是一种何其艰难,又何其壮阔的统一。
他凝视着雪山,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或许,在生命最后的回望里,他终将明白:那条被他杀死的蟒,是他必须告别的天真旧梦;而那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则是他在命运隘口不得不为的、悲壮的抉择。索朗顿珠与何志光,从来就不是取代,而是一场献祭。他将那个牧羊的少年,献祭给了风雷激荡的时代,从而熔铸出了一个英雄的传奇。这,就是一代人的宿命,与荣光。
编辑简介: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