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与天地独酌的狂禅
文/韩寒(江苏)
这失眠,来得毫无道理,却又理所当然。像一块被遗忘在书房角落的墨锭,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无声无息地洇开,染透了整个心绪。窗外的世界,正上演着一场风、雨、雪的交响,它们撕扯着夜空,拍打着窗棂,发出一种既狂暴又空灵的邀请。
我起身,从书架的深处请出了那瓶瓷瓶的茅台。它温润如玉,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像一位沉默的、蕴藏着火焰的旧友。今夜,我不想浅酌,我只想对饮。而对手,是这整个喧嚣而又沉默的冬夜。
书房,与文明对酌,第一杯,是礼仪。让那琼浆滑过舌尖,沿着喉咙,燃起一道温和而有力的火线。香气是复杂的,带着粮食的魂魄与岁月的幽深。这味道,属于书房——属于这满架的诗书,属于纸上那些波澜壮阔的思想与缠绵悱恻的情感。它本是文明与秩序的产物,是用于庆典与沉思的液体精华。但今夜,我感到这四壁的书架正在向我合拢,那些曾经给我无限慰藉的文字,此刻却像一层层透明的茧,将我包裹。我需要的不是沉思,是打破;不是秩序,是混沌。
于是,一杯复一杯。我不再品,而是饮。像往一口干涸的深井里倾倒烈火。一斤的重量,从瓷瓶转移到我的身体里。世界开始变得轻盈,思维的边界开始模糊,一种原始的、不受理智约束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苏醒。我看着窗外那片混乱的风雪,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突然之间我撞开了门,投身于那片混沌之中。这不是走入,而是坠落,坠入一个由风、雨、雪构成的液态的、咆哮的宇宙。
冷?是的,但那感觉已不是皮肤的感受,而是灵魂的触觉。烈酒在体内燃烧成的熔炉,与外界冰寒的炼狱,在我身上进行着最惨烈也最酣畅的交锋。我开始奔跑。脚步是踉跄的,却又是坚定的。我不是在逃离书房,我是在奔向一个更广阔的“书房”——这以天地为卷,以风雪为墨的无字之书。
路灯的光晕在雨雪中扭曲、扩散,像一颗颗哭泣的金色眼睛。我嘶吼,声音被风瞬间撕碎、带走。我在奔跑中感受到了纯粹的“动”的快乐,一种摆脱了所有社会身份,回归为一个纯粹生命体的快乐。这奔跑,是生命的本能,是对虚无最有力的抗争。
海的咆哮声由远及近,最终压过了一切。它就在那里,一片无边的、墨色的深渊,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声音。酒瓶早已空空如也,被我奋力掷向黑暗,像一个献祭的仪式。
一个念头,清晰而决绝:进去。
衣物,这文明最后的标签,被我一层层剥离,扔在潮湿的沙滩上。当最后一缕织物离开身体,赤裸的肌肤暴露在凛冽空气中的刹那,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战栗,以及一种近乎神圣的解放。我不再是“我”,我只是一个生命,一个即将回归生命源初的、赤裸的造物。
走入海水的过程,如同一步步踏入太初的虚无。冰冷像亿万根针,瞬间刺透皮肤,直抵骨髓。呼吸变得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着冰刃。当一个巨浪将我吞没,世界彻底安静了。在水下,没有风雪,没有喧嚣,甚至没有“我”。只有纯粹的感觉:水的压力,刺骨的寒,耳畔体内血液奔流的轰鸣。在那生死交界的瞬间,所有关于名利、爱恨、得失的思绪,都被这绝对的冰冷洗涤一空。我触摸到了“存在”最坚硬的内核——它无关乎任何意义,它仅仅就是“在”本身。这野蛮的、不加任何修饰的“在”,如此真实,如此令人战栗。
从海里挣扎出来,身体已近乎麻木,像一件不属于自己的重物。但灵魂,却像被这冰海彻底淬炼过一般,剔透而轻盈。我不再奔跑,只是赤身行走在空旷无人的海滩上,任由海风舔舐着肌肤上的每一滴咸涩。
天边,透出了一丝极淡的、如同鱼肚翻身的微光。风暴渐息。我拾起那堆浸透风雨和海水的、沉重的衣物,缓缓地,向着来路,向着那间亮着灯的书房走去。
我回去了,但不再是原来的我。那瓶茅台的火,书房里的墨,风雪中的狂,冰海里的死与生,都已融入了我的骨血。这一次醉奔,不是一场逃避,而是一场与天地独酌的狂禅。我撕碎了文明包裹在我身上的温文尔雅,直面了自然与生命的粗粝本质,然后,带着这片刻的、赤裸的“真我”,选择归来。
书房依旧,灯火温存。只是我知道,从今往后,无论身处何地,我的灵魂里,都将永远回响着那个冬夜,风雪的咆哮,与冰海的沉默。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