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基中
人有时很奇怪,譬如听到一个美妙动听的声音,便会油然地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闻其声而想见其人,以满足心中的好奇。这不,我就有过这样一次经历。
说起来是去年了,在个深秋的晚上,正当我们全家围桌吃饭时,忽然间,飘过来一个女人喊着“卖小元宵哎”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圆润的京腔,好听极了,尤其是在这宁静、安谧的晚上,它犹如一枝窜向夜空的烟花,夺人耳目。我们一家人全都忘了吃饭,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只听那“卖”字,起声高,音韵长,声色美。写文章常常有一种说法,把一开头就漂亮的文章叫作“凤头”,那一声“卖”字,正是这样一起声就不同凡响,抓住了人。接下来,“小元宵”,三字,像是京剧的独白,一字一顿,有韵有味,有着珠圆玉润般的效果。更妙的是最后一个“哎”字,虽是平声,但却拖着浓浓的长长的尾音,就如一泓清亮的小溪,流经一处平缓的草地,慢慢浸开,把个夜晚都浸透了。整个吆喊,声情并茂,浑然一体,好似一把钩子,仿佛要把人的魂儿都钩了去。这样的叫卖声,连续了几个晚上,我都如痴如醉地听着。我就想,能叫出这么美的声音,那人一定是优雅的,气质是娴静的,甚至人长得是可人的。这样的人,却卖起元宵,真难为她了。我还想,这人以前也许是个唱戏的,可能是剧团经营难以为继,就解散了,于是就做起了生意。这一副好嗓子,要是唱京剧,那真是梅兰芳再世,一定能成为走红的旦角。这么想了,就萌起想看看她的念头。那念头是那么炙人,有点火烧火燎的。
终于在一天晚上,听了她的喊声后,我以买元宵为由,走了出去。灯光下,我看到一个矮矮的,胖胖的女人挑着担子,便叫定她,待走到跟前,见她是一个中年女人,人却黑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不是本地口音,说话带着侉声,一点也不好听。她家在农村,原来种田,为贴补家用,出来做了生意。这一看不打紧,却破坏了多少天来她在我心中构建的美好形象。这之后,听了她的喊声,我再也产生不了那份浮想联翩的诗意了。
无独有偶,想起了一件与卖元宵的女人相类似的事。传说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写的《牡丹亭》问世后,一时“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有一年轻女子,看了《牡丹亭》后,被里面杜丽娘与柳梦梅那浪漫凄迷的爱情所打动。她就想,能写出这么美丽动人的故事,作者一定是个风神俊朗的多情才子。打这以后,汤显祖成了这女子的梦中情人,她决心要找到他,到处问寻。终有一天,打听到汤显祖在湖中一条船上与朋友喝酒,便喜不自禁,来到湖上。待她看到汤显祖时,见是一个弓腰驼背的糟老头子,顿时感到天塌地陷,绝望得纵身跳入湖中。
贺拉斯说过:“美即距离。”美是要有距离来支持的。有时距离近了,美却消失了。再者,一个人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有了这个美,却不具备那个美。这是不能苛求的,越是苛求,越会失望。记得钱钟书有一则逸事,说是一个英国女子,看了他的文章后,深为佩服,来到中国,打电话给钱钟书说要见他。钱钟书巧妙地回答说,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它好吃就行了,何必要见那个下蛋的母鸡呢?钱老先生是通透而睿智的,这段话蕴藏着过人的智慧。是的,你喜欢一个鸡蛋,能保证你也会喜欢下这个蛋的母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