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书》
魏映琪
我攀着山的脊梁上行。石阶是苍青的,被晨露浸成深黛,一步一痕,像谁用钝刀在时光里刻下的印。风从谷底升腾,带着腐叶与野菊混合的清气,凉沁沁地钻进袖管。这风是认得故人的,年年来赴约,将我的衣袂吹成一片欲飞的纸。
山瘦了。夏日那件葳蕤的袍子,被秋的巧手拆成金线,一针针绣出斑斓的破绽。你看那枫,红得不管不顾,像醉翁泼翻的胭脂缸;你看那银杏,黄得那般端静,是裁缝姑娘遗落的一匹软缎。唯有松柏还固守着旧青,像执拗的老仆,不肯脱下褪色的衣衫。这满山的颜色啊,沉甸甸的,都压成了我笔尖的墨。
忽然就看见了茱萸。那红果儿小得像相思豆,一簇簇缀在疏枝上,是重阳别在衣襟的钿子。古人说它能辟邪,我猜它辟的,是名为“遗忘”的邪鬼。便撷一枝别在襟前,动作轻些,莫惊扰了千年前那位在山东登高的诗人。他簪茱萸时,发觉少了一人;我簪茱萸时,却与无数背影重逢。
该望一望云了。它们停在山腰,软白的,厚茸的,像新弹的棉絮,等着晾晒。真想扯一片,写封信托它捎去——给远方,或给往昔。而目光越过云霭,便见人间铺展如画:田畴织成金毯,村舍蹲成积木,细亮的河是遗落的银链子。那奔跑的黑点儿是归家的孩子么?他的欢叫,想必惊起了草窠里的蚱蜢。
最是那崖边的菊,惹人移不开眼。它们开得野,开得傲,不屑于盆栽的规矩。瓣儿拳曲着,像烫过的发卷,金黄金黄的,仿佛将夕晖熬成了蜜。我俯身深嗅,那冷香直往肺里钻,清苦中带回甘,恰如中年况味。有蝶恋恋地,在花心打了个盹儿,它梦见的,可是去年今日的那一朵?
独坐巨石上,听万籁絮语。风过松针是竖琴,泉跳涧石是古筝,偶尔三两声鸟鸣,是清越的梆子。在这天成的雅乐里,所有言语都嫌太响。便学那老僧,闭目,合掌,让心神化作一缕游丝,系住这片刻的永恒。忽然懂得为何要“登高”——唯有离开尘嚣的蜂巢,才能听见自己魂魄的嗡鸣。
待夕阳斜过来,将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封漫卷的家书。该下山了。回头望去,来路已模糊在暮色里,而群山默立,是大地拱起的脊梁,负着流年,负着记忆,也负着这沉甸甸的秋光。
今夜,必有霜月如钩,钓起无数乡愁。而我的重阳,已藏进一枚茱萸的红、一瓣菊花的黄,和一行未落款的诗里。
作者简介:
魏映琪 ,大学生,就读于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