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服与阳光的味道》(散文)
文/雁滨
这四十年来,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与这身礼服打交道。它笔挺地悬在衣橱最显眼处,像一具静默的、等待填充的壳。料子是上好的,线条被熨斗烫得锋利,能割破空气里最后一丝散漫。领口、袖口,每一处细节都遵循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训。穿上它,便如同披上了一副无形的甲胄。肩膀要平,腰背要直,连呼吸的节奏,都仿佛被那紧束的领带规约着。它赋予你一个身份,一个角色,却也像一层密不透风的茧,将你与窗外那个流荡着草木气息的世界,温柔而坚决地隔开。
穿着这身礼服的日子,心里总是压着事儿的。那是一种无休止的、低音部般的嗡鸣。清晨,人还在通勤的路上,思绪已先一步抵达办公室,在待办事项的条目间逡巡。会议的措辞,文件的关节,人际的微妙平衡,都成了脑中反复排演的戏剧。即便在难得的闲暇里,与家人共餐,或是夜深人静将要入眠时,那礼服的领子似乎仍无形地卡着脖颈,提醒你明日还有一场仗要打。那四十年,像一条精心规划的河道,水流湍急,目标明确,却唯独少了些漫溢出来的、意外的好风光。我们学会了在格子里书写,在流程中行走,在规则内舞蹈,将“我”字小心翼翼地折叠,妥帖地安放进礼服内侧的口袋里。这是一种庄严的束缚,一种有回报的疲累。
终于,到了脱下礼服的那一天。没有想象中的盛大仪式,只是将它从身上褪下,挂回衣柜深处,动作轻得仿佛一个秘密。起初,身体里那根绷了四十年的弦,似乎还在惯性地震颤,发出空洞的回响。然而,改变是从嗅觉开始的。
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早晨,我推开窗,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不是任何一种香水或香氛,它没有形状,无法捕捉,却充盈着整个胸腔。是阳光的味道。它晒在阳台晾晒的棉被上,是蓬松的、干燥的暖意;它渗过窗棂,落在翻开的书页间,是混着墨香的、沉静的暖意;它漫步于雨后初晴的庭院,是带着青草与湿土气息的、清新的暖意。这味道,不争不抢,无所作为,只是存在着,慷慨地存在着。
于是,退休的日子,便在这味道里徐徐展开了。时间不再是切割整齐的方块,而成了流淌的、圆融的整体。可以花一个下午,看光影在墙上缓慢地爬行,从锐利的亮白,到温暾的昏黄,最后融于温柔的暮色。可以为一盆植物浇水,观察叶脉间最细微的颤动。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是让自己像一块被岁月磨滑的石头,坦然地接受阳光的曝晒。这不再是“度过”时间,而是“成为”时间的一部分。那颗被工作磨出厚茧的心,在日复一日的暖照里,竟渐渐恢复了柔软的、敏锐的触角,能感知到生活中那些曾被忽略的、微小的战栗。
这便是上班与退休最本质的区别了。上班如身着礼服,讲究的是仪轨、是承担、是“有为”。我们建构价值,也被价值所定义。那是一段向上的、攀登的坡道,风景固然壮阔,却也难免气喘吁吁。而退休,则是品味阳光的味道,追求的是自在、是感受、是“无为”。它不再是攀登,而是漫步于平芜,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前者是社会角色的完成,后者是生命本真的回归。
如何上好班?便是郑重地穿起那身礼服,知其庄重,也知其束缚。在其中尽己之责,磨己之技,但心里要留一扇透气的窗,莫让角色的甲胄长进自己的血肉里,要记得下班后,将它妥帖地脱下。
如何退好休?便是坦然地拥抱那阳光的味道,让暖意渗透每一个毛孔。要学会从“做事”转向“感受”,从“目标”转向“过程”。不必恐慌于日程表的空白,那空白的画布,正适合涂抹最随性的光与彩。
上班当避免的,是沦为礼服的傀儡,被其挺括的线条完全异化,以至忘了袍子之下,那个会疲倦、会渴望、需要呼吸的肉身。退休当避免的,则是沉溺于失去礼服的怅惘,在回忆的沙盘上反复推演过去的棋局,却错过了眼前这片真实而温暖的阳光。
这四十年的礼服与此刻的阳光,并非对立,而是生命的两个季节。礼服是耕耘,是约束下的华章;阳光是收获,是自由后的芬芳。没有前者的庄重与耕耘,后者的散淡与芬芳便少了底蕴;没有后者的照耀与抚慰,前段的岁月便只剩跋涉的辛劳。
人生大抵如此,需要一段光阴,衣冠楚楚,行于灯火通明的人间剧场;也需要一段光阴,葛巾野服,坐于自家院中,细嗅那无处不在的、阳光的味道。那味道,是时间酿成的酒,是生命最终的、平和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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