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被淹埋的井
——散文.后附评析
文/张海峰(陕西)
听上辈老人讲,村东头的老柳树该有上百岁了,皲裂的树皮里藏着半村人的光阴,而那口井就陷在树影最稠的地方,像大地睁开的一只眼,映着流云,也映着世代人挑水的身影。它是全村唯一的饮用水源,旱季时井绳要放得老长,桶底才能触到冰凉的水面,溅起的水花带着土腥气;涝季倒省事,伸手就能摸到井水,指尖裹着湿冷的潮气。
每天天不亮,井边就响起辘轳“吱呀——吱呀——”的声儿,那声音不脆,带着点拖腔,像个劳累了一辈子的老人在呻吟,把一桶桶水绞上来,倒进各家的水缸。水满了,缸沿会积一层薄薄的水垢,那是井的馈赠,也是日子的印记。偶尔水量不足的旱季,村支书就会喊上几个青壮年,扛着铁铲、麻绳去淘井。麻绳拴着竹筐,一点点把井里的沉淀泥、落叶,还有小孩不慎掉进去的玻璃弹珠、碎布片捞上来。
“往上拽!底下泥还厚着呢。”栓娃爹光着膀子喊,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淌,落在井沿的青石板上,瞬间就干了。
淘完的井,水会清得能看见井底的鹅卵石,蓄水也快,夜里能听见井水“咕嘟咕嘟”往上冒的声儿,像是在跟村里人说“够喝了,够喝了”。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好些年,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一场批斗会搅乱了全村的平静。被批斗的是刘干部,以前常帮老人挑水,淘井时总抢着下井。那天他被剃了阴阳头,胸前挂着牌子,在晒谷场被推来搡去。没人想到,夜里他会走到老柳树下,一步步走进那口井里。第二天清晨,李婶去挑水,看见井里浮着什么,喊来村里人一看,都吓得往后退。
“造孽啊!这水还怎么喝?”王大娘捂着嘴,声音发颤。
“可不是嘛!孩子还等着烧水呢,这往后咋弄?”隔壁的二嫂急得直跺脚,怀里的娃还在哭。
村支书蹲在井边抽着旱烟,烟锅子灭了又点,好半天才说:“先别慌,去几里外的赵村挑水,再组织人打口新井。”
接下来的两天,村里的路热闹又沉重。男人们挑着空桶出去,压着满桶水回来,肩膀被扁担磨得通红;女人们则在家算计着用水,洗脸水舍不得倒,留着喂猪。“这井啊,以前多好,咋就成这样了?”挑水路上,有人叹着气,“刘干部也是糊涂,咋偏偏选了这儿……”
好在村民们手快,没几天就在饲养室旁选了新址,锤钎声、号子声此起彼伏。新井出水那天,全村人都去了,有人掬起一捧水就喝,“甜!比老井还甜!”可没人再提老柳树下的那口井——有人找了块石板盖在井口,后来又堆了些土,渐渐就被杂草掩住了。如今老柳树还在,风一吹,枝条就垂到曾经的井口位置。偶尔有老人路过,会停下来望一眼,嘴里念叨着:“以前啊,这井里的水,能照见人影呢……”那辘轳的“吱呀”声,还有淘井时的吆喝声,都跟着井一起,埋进了村头的光阴里。
2025.11.
评析:
这是一篇意蕴深厚、艺术成熟的散文佳作。作者张海峰以一口村井的兴衰为线索,巧妙地串联起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在朴素而克制的叙事中,寄寓了对生命、历史与记忆的深沉思考。
以下从几个方面进行评析:
一、 主题与象征:井作为核心意象的多重意蕴
文章的核心魅力在于对“井”这一意象的塑造,它远不止是一个物理存在,更是一个承载了丰富内涵的象征体。
1. 生命的源泉与乡村的纽带:开篇便将井描绘为“大地睁开的一只眼”,这个比喻既形象又深邃,赋予了井以生命和灵性。它是全村唯一的饮用水源,“映着流云,也映着世代人挑水的身影”,是村民日常生活和情感联系的枢纽。辘轳的“吱呀”声、淘井时的吆喝、缸沿的水垢,这些细节共同构筑了一幅生动、温情的乡村生活图景。
2. 历史与记忆的容器:井“藏着半村人的光阴”。它不仅储存水,更储存着故事——孩子的玻璃弹珠、碎布片,以及后来刘干部的生命。它见证了村庄的日常,也见证了时代的悲剧。最终,它本身也成了一段被“淹埋”的历史。
3. 命运与悲剧的见证者:文章的转折点在于刘干部的投井自尽。这口曾经滋养生命的井,转而成为吞噬生命的坟墓。这一剧烈的反差,强化了时代的荒诞与个体的无助。井的“被淹埋”,不仅是物理上的封盖,更是人们对一段痛苦记忆的集体回避与封存。
二、 结构艺术:平静叙事下的暗流涌动
文章的结构精巧而富有张力,形成了前后呼应的圆合之美。
· 铺垫与转折:前半部分用大量篇幅细腻描绘井的生机与村民的依赖,笔调从容、温暖。这为后半部分的悲剧性转折积蓄了巨大的情感势能。当井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时,其带来的冲击力才格外强烈。
· 对比手法:
· 井的对比:老井的“土腥气”与新井的“甜”;老井的热闹与最终的荒寂。
· 氛围的对比:批斗会的喧嚣与刘干部夜投井的寂静;昔日挑水的生活气息与如今“热闹又沉重”的挑水之路。
· 结局的对比:新井出水时的喜悦与对老井的集体沉默。这种“不提”比任何哀悼都更具悲剧力量,揭示了创伤记忆的深刻影响。
三、 语言特色:朴素中见真功,细节里藏深情
作者的语言功力深厚,全文没有华丽的辞藻,却于平实中见精准,于细节中蕴深情。
1. 生动的听觉与视觉描写:
· 听觉:辘轳“吱呀——吱呀——”的拖腔,像“老人的呻吟”;淘井后井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像在说“够喝了”。这些声音赋予了井以生命和性格,也让往昔的场景如在耳畔。
· 视觉:“皲裂的树皮”、“缸沿的水垢”、“汗珠落在青石板上瞬间就干了”,这些细节充满了生活的质感和岁月的痕迹。
2. 克制的叙事与留白:面对最大的悲剧——刘干部的死亡和井的被污染,作者的处理极其克制。没有直接描写死亡的惨状,也没有大段的心理剖析,而是通过村民的反应(“吓得往后退”、“造孽啊”、“急得直跺脚”)和简短的对话,将震惊、恐惧、无奈的情绪传递得淋漓尽致。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手法,给予了读者巨大的想象和沉思空间。
3. 富有张力的结尾:结尾段韵味悠长。老柳树还在,风还在吹,但井已不在。老人的念叨与记忆中的声响,都“埋进了村头的光阴里”。这个“埋”字,既是实指,也是虚指。它意味着物理的掩埋,更意味着一段历史、一种生活方式、一份集体记忆在时间中的沉沦与消逝。结尾处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怅惘。
四、 思想内涵:个体创伤与集体记忆的叩问
这篇散文超越了单纯的怀旧,它通过对一口井命运的书写,触及了更深层的社会与哲学命题。
· 时代洪流中的个体:刘干部的悲剧是那个特殊年代无数个体命运的缩影。一口曾被他热心维护的井,最终成为他的归宿,充满了命运的讽刺与时代的悲怆。
· 集体记忆的选择与遗忘:村民们迅速打了新井,不再提及老井,这是一种生存的智慧,也是一种创伤后的自我保护。然而,记忆并未真正消失,它只是被“石板”盖住,偶尔会在老人的念叨中浮现。文章由此探讨了历史记忆如何被处理、被压抑,以及它潜在的延续性。
总结而言,《被淹埋的井》是一篇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的散文。 它以一井观天下,以一人之命运映照一代人之记忆。作者用沉稳的笔触,将深沉的情感与冷峻的思考包裹在看似平淡的乡村叙事之中,做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在读者心中激荡起关于历史、生命与遗忘的悠长回响。它不仅是对一段往事的追忆,更是一次对民族集体记忆的细腻打捞与深刻审视。

注:原创首发。
张海峰,微信名:海峡两岸,籍贯:陕西省西安市。喜欢用文字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来丰盈自己。小说、诗歌、散文、诗评散见公众平台及传媒电台千余篇(首)。有入多种选本,偶有获奖。【西宁表情】微刊特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