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里的秋意时光
宜飞
当晨雾爬上窗棂,最先望见的是院门口那簇野菊,菊瓣上的露白还沾着昨夜星子的余温,轻轻缀在瓣尖上,像秋将尽时不肯轻易褪去的最后一抹柔软。
等天光漫过檐角,雾便渐渐散了,露也悄悄敛了水汽,转瞬凝作霜的清冽,薄薄的一层覆在叶脉间、菊瓣上、石阶旁,将昨夜残留的几分湿意酿成了晨时独有的、带着微凉的白。
霜意渐浓时,万物开始收敛锋芒,天地间褪去喧嚣,尽显岁月沉淀的安稳。你看,街边的法桐抖落起泛黄的叶子,像是要把盛夏的喧嚣与积攒的养分,尽数藏进遒劲的枝干里;田埂里的稻穗开始归仓,留下空荡荡的秸秆在风里轻晃;就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也悄悄收敛了声息,躲进泥土或石缝中休养生息。天地间少了几分热闹,多了几分沉静,像一幅慢慢收笔的水墨画,将生机悄悄封存,为冬日的留白做足了铺垫。
这般敛藏的景致,在我老家那座丘陵小镇里更显真切。每到霜降,清寒便裹着节气的凉意漫过来,昼夜温差也跟着渐次拉大。这时候的田里最热闹,大家都忙着将饱满的地瓜一个个从松软的土里刨出来,码得整整齐齐运回家。然后再把田垄细细翻整妥当,把冬小麦的种子均匀撒下去,指尖落处,尽是盼着来年新绿破土而出的期许。
待播种的忙碌落定后,再望田野,已是另一番疏朗空旷的模样。风贴着土地一遍遍漫扫,将残存的几分暖意渐次吹淡,唯有田垄间的萝卜、白菜还高傲的站立着。风过时,萝卜缨子轻晃着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深绿,叶尖挂着的霜星子也跟着颤了颤,瞬间亮得晃眼;白菜则紧紧裹着叶片,仿佛拢着一团软乎乎的嫩白,在空旷的田垄间,倒成了最鲜活的景致。它们经了秋霜几夜的轻吻,已褪尽一身青涩,如今咬在嘴里,满是脆生的甜。偶有三两只麻雀落在菜垄间,啄几口散开的菜叶,又扑棱着灰扑扑的翅膀溜达几步;有时还会歪着小脑袋,不慌不忙的啄一下沾在白菜叶上的霜粒,给这清寂的田垄,添几分活泛的趣儿。
不远处村口的炊烟,裹着熟悉又熨贴的饭菜香,随着晨雾慢悠悠地飘过来,轻轻落在清冷的田野上。不用猜也知道,这一定是母亲把刚从菜园拔的萝卜切成细丝,就着熬得稠稠的热粥,要尝尝这秋末最实在的鲜味儿。
记忆里,每到这个时节,母亲总爱把刚拔的鲜萝卜,变着法子做成各式美味。或是切成长条腌进玻璃罐,撒些粗盐、埋上干辣椒,过上几日便成了清脆爽口的咸菜;或是剁成细碎的萝卜末,拌进鲜香的肉馅里,裹上薄薄一层面皮蒸成大包子,咬开的瞬间,连指尖都绕着香喷喷、暖融融的热气;亦或是把萝卜擦成细丝,和着面粉煎成金黄的馅食小饼,外皮焦脆、内里软嫩,一口咬下去,唇齿间漫溢着鲜灵灵的萝卜香。这些藏在萝卜里的细碎滋味,不只是秋末时餐桌上的寻常一口,而是母亲以时光为火、以心意作料,在日日烟火里慢慢熬煮出的踏实又暖心的家常味。
其实,霜降馈赠的意趣不止这人间烟火的香暖,它还在田野间悄悄铺展,悄悄催的草木换了模样。放眼望去,那些被霜轻吻过的叶片、蜷曲的藤蔓、粗糙的枝干,纹路里都刻满了时光的痕迹,既透着岁月的醇厚底蕴,又裹着股沉静安稳的劲儿,每一处都像在诉说着关于生长与坚守的故事。这秋霜覆田、冬雪封枝的敛藏时光,从来不是故事的终点。它是以沉静为笔,在时光里细细沉淀日子,而后从容奔赴下一场热烈蓬勃的绽放。
若说田垄间的播种是人间写就的烟火期待,那草木凝霜便是天地绘就的诗意留白,它们相互映衬让霜降时节的意趣更显醇厚丰盈。而当人间期许与天地清宁交织成秋末的底色,那漫天漫地的霜华便似岁晚落下的温柔印记,在这冷暖交织的时节里,既映着丰收后的圆满,也藏着万物敛藏的从容。
细细想来,这敛藏待发的景致,不正是我们的人生缩影吗?没有谁的成长会永远热烈张扬,偶有沉寂时,总要在岁月沉淀中默默积蓄向前的力量。而这“藏”与“发”的智慧,不只在人生长河里熠熠闪光,也深深镌刻在四季轮回的脉络里。恰如冬麦新播,于一冬寒凉中沉潜,只为来年春日破土而出的蓬勃;亦如蛰虫入土,隐去踪迹,是为了寒冬过后重换生机。四季以一场“藏”与“发”的更迭为韵,即将寻常日子晕染成循环往复的诗意,也悄然传递着生命的哲思:每一次敛藏,都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发!
……当暮色再漫过田垄时,最后一缕炊烟也融进黛青色的天幕。我轻轻蹲下,指尖碰了碰凝霜的野菊,一丝清冽的凉悄悄裹住指尖,那触感,恰似秋末留给大地的温柔余温。原来,霜降并非时光仓促画下的句点,它更像时光的信使,一边把丰收的圆满妥帖收好,一边又为来年的新生悄悄铺路。就像老家的日子,总在霜起霜落间,把烟火与诗意细细揉进每一个寻常晨昏里。
来年霜降,门口依然会有凝霜的野菊,田垄里还会有新播的麦种,母亲的灶上,定然又飘起萝卜咸菜配热粥的清香。而这份藏在霜华里的安稳与期待,会伴着岁岁年年的秋,一直暖进心底。
作者:马宜飞,笔名宜飞,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罗庄区作家协会会员,青年文学家作家理事,自由配音师,曾任《新民晚报·江南都市刊》特约专栏写作者。擅于散文、诗歌写作,作品散见于《临沂日报》《沂蒙生活报》《齐鲁晚报》《青年文学家》《丑小鸭文学》《诗潮》《三角洲》杂志报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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