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本 文/宋红莲
草稿本这三个字,在我心里总裹着点旧时光的糙纸味。不是现在手机文档里那行干净的标题,而是带着烟味、墨晕与针脚温度,能实实在在攥在手里的厚度。小时候家里不宽裕,纸是要省着用的。作业本正面写满了课堂作业,反面得留着演算数学题,连页边的空白都舍不得浪费,总被我挤挤挨挨写满半行半行的小字。那时候最羡慕有正经草稿本的同学——不是商店里那种带格子的硬壳本,就是最普通的软面抄,纸页白净,写起字来不洇墨,翻页时沙沙的响,都透着体面。我没有,就开始攒各种能写字的纸。父亲抽完的烟盒,拆开铺平,里面那层锡纸撕掉,剩下的软纸就能当草稿纸用,就是纸太脆,写重了容易破;有时墙上贴的公布榜和树上捆的红色标语,我们偷偷撕下来,背面空白处就成了我的宝贝,一张张收起来,攒够一小摞,就找母亲要针线,自己坐在门槛上扎本子。针脚歪歪扭扭,线拉得忽松忽紧,偶尔还会扎到手,挤出一小点血珠,擦干净了接着扎——那点疼算什么,等把散纸扎成一本像样的“草稿本”,心里的欢喜能揣好几天。
后来我迷上了涂鸦,草稿本就更不够用了。算完数学题的纸,边角要画小人;刚扎好的烟盒纸本,没写几道题就被我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房子和树。母亲总说我“糟蹋纸”,我嘴上应着,手里的笔却没停。直到堂兄从轮窑厂回来,给我扛来一捆黄草纸。那纸是轮窑厂封窑耳门用的,一整张比课桌还大,颜色是那种土黄色,摸起来糙得很,边缘还带着点没剪齐的毛边。堂兄说:“这纸结实,你随便写随便画,不值钱。”我抱着那捆纸,简直像得了宝贝,当天就裁成了作业本大小,自己扎了几本厚厚的草稿本。
那几本黄草纸草稿本,成了我那段时间最常翻的东西。写字的时候,钢笔水一落上去就洇开,笔画变得粗粗的,有时候两个字还会晕在一起,得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画画的时候倒正好,铅笔在糙纸上划过,能留下重重的痕迹,就算画错了,用橡皮擦也不会把纸擦破,顶多留下一块浅浅的灰印子。我在那上面算过无数道数学题,画过夕阳下的炊烟,写过没头没尾的句子,甚至还抄过课本里喜欢的诗。纸页吸墨,也吸着日子里的细碎时光。有时候写完一页,指尖沾着淡淡的草纸味,混着墨香,比什么香味都让人安心。那几本草稿本用得很快,没几个月就翻到了底,纸页边缘被摩挲得发毛,有的地方还沾着不小心蹭上的泥点,但我舍不得扔,整整齐齐收在抽屉最底下,好像那不是一叠糙纸,是什么稀世珍宝。
再后来,日子慢慢好了,商店里的草稿本琳琅满目,我再也不用攒纸扎本子,也不用将就着用洇墨的黄草纸。可不知怎么,那些白净的草稿本,用起来总少了点当年的滋味。直到有了智能手机,连纸质的草稿本都渐渐淡出了生活。我在手机里建了个文档,特意标上“草稿本”三个字,需要用了,打开文档手写输入;突然想到一句好句子,直接语音转文字记下来;偶尔想画画,就点开绘图功能,指尖在屏幕上划拉几下,不满意了一键清空,干净得不留一点痕迹。
那天整理旧物,从抽屉深处翻出了当年那几本黄草纸草稿本。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和涂鸦都模糊了不少,当年扎本子的线也松了,好几页纸快要掉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翻开,指尖拂过那些洇开的墨痕,突然就想起了坐在门槛上扎本子的午后,想起了堂兄扛着黄草纸进门时的样子,想起了在糙纸上一笔一画写字时的认真。
现在的“草稿本”确实方便,不用攒纸,不用担心洇墨,更不用费心扎本子,指尖一点就能记录一切,快捷又省心。可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些旧草稿本——烟盒纸的脆,黄草纸的糙,还有针脚里藏着的小心思。它们是日子从拮据迈向宽裕的印记,也是我从懵懂长成成熟的见证。如今手机里的草稿本越积越满,记录着生活里的新片段;而那些旧草稿本里的时光,就像藏在抽屉深处的老物件、旧照片,轻轻一碰,便会溢出满当当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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