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岁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阳台,在膝头摊开的旧书上投下斑驳。忽然就想起了她——李善,那个名字像初夏的风,轻轻一拂,便吹开了记忆的尘埃。
那是一九七八年吧,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从生产队跑回区中学,挤进那间墙皮剥落的复习班,十八出头的人,心里揣着一团火,也揣着几分惶然。白天和数学公式、政治提纲鏖战,晚上就和住在一起的同学李平回到宿舍。 那间宿舍总有一股男孩子们混杂的气派——汗味、旧球鞋味,还有煤油灯淡淡的烟熏气。李平的妹妹李善就是在那片混沌里,像一株迎着光的小白杨,忽然出现的。 记得是某个黄昏,我正被一道解析几何困住,眉头拧成了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带着室外阳光的余温跳了进来。“哥,妈让带的酸辣子炒豆豉!”声音清亮亮的,像山涧的泉水,一下子冲散了屋里的沉闷。我抬起头,正好撞上她笑盈盈的目光。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浑身散发着一种蓬勃的、健康的美。那一刻,我心里那团乱麻般的公式,“啪”的一声,全断了。
从那以后,她课余常来。有时是送点家里捎来的吃食,有时是抱着个篮球,风风火火地来喊她哥哥去看比赛。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聊的多是些最寻常的事,她会说她们球队又赢了哪所学校,我会抱怨复习的功课多么枯燥。但在那些只言片语里,在彼此闪烁又迅速移开的目光中,有一种秘而不宣的甜,像偷偷含着一颗水果糖。 最清晰的记忆,是关于一个搪瓷缸子。那天晚上,煤油灯的光晕黄地罩着我们仨。李平出去打热水了,屋里只剩我和她。安静得有些心慌,能听见灯芯轻微的噼啪声。她看见我桌上那个磕掉了不少瓷的缸子,忽然说:“你这缸子,都快看见铁皮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从家里带来的,用惯了。”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却拿起暖水瓶,默默地给我兑了杯温水,动作轻柔极了。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喧嚣都静默了,只剩下热水注入缸子时那一声悠长的回响。那杯水,我喝得特别慢,特别珍重。
我们的“约会”,如果那能算约会的话,大抵是在那条从教室通往食堂的沙石小路上。她会“偶然”经过,我会“恰好”读完书。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却不敢碰到对方的衣角。说的无非是“复习得怎样”、“球赛顺利吗”之类的废话,可每一句废话,都像暗号,藏着只有我们才懂的心跳。有一次,一片梧桐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她头发上,我几乎要伸手,最终却只是指了指。她笑着拂去,脸上飞起一抹红霞,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好看。 离别来得仓促。高考结束,我接到了一所农校的通知书。临行前,我在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下等她,心里排练了无数遍告别的话。她来了,依旧穿着那身运动服,眼睛亮亮的,却蒙着一层水汽。我们沉默地站了好久,最后,她塞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转身就跑了。我打开一看,是一块崭新的白色橡皮擦,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只有两个字:“保重。”
几十年岁月,就这么流水般地过去了。我当了一辈子干部,成了家,有了孩子,头发也渐渐白了。那块香橡皮,早已不知散落在哪个旧箱底,连那香味也早已在记忆里模糊。可有些东西,却像河床底的卵石,被时光冲刷得愈发温润清晰。 我后来听说,她嫁了人,跟着男人回了四川。我们从未再联系过,像两条交汇过的溪流,又各自奔向属于自己的人海。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情愫,干净得像一块水晶,没有斤斤计较的算计,没有山盟海誓的重负。它只是两个年轻的生命,在人生最初的岔路口,一次纯粹的相互照亮。它关乎一个眼神,一杯温水,一次并肩的行走,和一场甚至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 这或许就是初恋最好的模样,也是青春最好的注解。它被封存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像一枚珍贵的琥珀,完美地保留了那一刻的懵懂、真挚与光芒。而我们,在往后真实而琐碎的人生里,正是靠着这些琥珀里透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走过漫漫长路。
年轻时以为,怀念是在怀念那个人。到老了才明白,我们怀念的,是那个因为那个人而变得不一样的、闪闪发光的自己,和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敢用整个未来去做一场梦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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