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六十
文/祁永红(甘肃)
明日,是我六十寿辰。
镇原的秋日,天是高远的,蓝得通透。日头明晃晃地悬在中天,光芒依旧耀眼,却敛去了夏日的锋芒,只余下醇厚的暖意。风在塬上自在徜徉,是那种干爽的、带着成熟谷穗和野艾草气息的微风。这光景,不多不少,恰恰好,正应了我心头萦绕已久的那句话:"微风不燥,阳光正好。"
我背着双手,在自家院里缓缓踱步。六十年了,这片土地,这双脚,彼此再熟悉不过。回头一想,这大半辈子,真真是"土里刨过食,风里打过滚"。摊开手掌,那些黄褐色的老茧一层叠着一层,像是这片黄土地在我生命年轮上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章。
年轻时,我也曾向往过大学的殿堂,但那道门槛终究没能迈过去。陇东的汉子,骨子里有种从黄土中生发出的韧性。路断了,便不走了么?不,是换一条路走的时辰到了。身子一弯,我便将自己像一颗种子般,彻底埋进了这生我养我的土地里。
后来,时代的浪潮推着人向前。我放下了锄头犁铧,走进了拖拉机、铲车的驾驶室。那铁家伙的轰鸣,在空旷的塬上显得那般雄浑,仿佛是我那未曾完全宣泄的青春豪情。再后来,我的舞台转移到了筑路的工地。
若要问我这大学在哪儿上的,我便要说:我的大学,就在这一条条延伸的公路上,就在那一锹一镐夯实的路基里。许多人看我这一生,觉得尽是辛苦劳碌。我自己却从中品出了别样的滋味。我像是个虔诚的、伺候"路"的仆人。路,要平坦,要宽阔,要能承载车轮与脚步的希望,这是它的脸面,是人人看得见的功德。
可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条路能不能立得住,能不能经年累月地承受风雨考验,全系于路两旁那两条最不起眼的边沟。它们是路的根脚,是隐藏的命脉。我们这地方,雨水不来则已,一来便如瓢泼,浑黄的山水像脱缰的野马,从高处的塬上奔腾而下。若没有这边沟将它们及时疏导,任你路面铺得再光鲜齐整,也经不住几番冲刷浸泡。
我的后半生,有数不清的时日,便是与这些边沟为伴。清理淤泥,搬走碎石,将松软的边坡夯得结结实实。这活儿,琐碎,埋汰,上不得台面。夏日里,沟内闷热如蒸笼,汗水混着泥水往下淌;秋日里,积水冰凉刺骨,一锹下去,手都震得发麻。但当我看着凶猛的雨水,最终驯服地、顺畅地沿着我亲手修整的边沟流向该去的地方,丝毫伤不到路基时,心头涌起的那份踏实与安然,胜过世间一切琼浆。
这默默无闻的边沟,多像某种做人的品格——你得容得下事,疏得通难,甘于处在不显眼的位置,却用全部的力量,去托举那条人人行走的、光明的康庄大道。先贤王符在《潜夫论》里论的是治国安邦的大道理,我修的这边沟,是小道理。可道理再小,也是道理——把根基守好,把本分尽到,这路,才能走得长远。
在工地上,我管着事,也难免管着人。我始终只守着一点最简单的道理:不短工友一分血汗钱,也从不看人下菜碟。那些机灵能干、善于言辞的,我自然公正相待;那些嘴拙舌笨、只会闷头干活的老实人,我反而要格外多看顾几分。在黄土里打过滚、深知生计艰难的人,最懂得"拉人一把的力气,远比推人一下的力气,要金贵得多"。
如今,人生的风雨渐渐歇了,火气与不平也早已被岁月这条最宽阔的河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父母在,年过八旬,精神矍铄,这是命运赐予我的厚福。一儿一女,都已成家立业,像羽翼丰满的鸟儿,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最喜人的是那三个小孙女,俨然是三只刚出窝的雀儿,整日里"爷爷、爷爷"地叫着,那清脆稚嫩的童音,是穿透暮霭的天籁。一辈子的奔波劳顿,所有的汗水与艰辛,到了此时此刻,仿佛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融化成了眼前这幅活色生香、暖意融融的人间画卷。
这回的寿宴,设在正午十二点,在庆阳市的皇朝大酒店,并没惊动好友和乡邻,席上坐的,都是至亲的家人和本家亲戚。儿女们孝心至诚,选了这个最敞亮、最暖和的时辰,想让自家人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顿饭。
正午的日头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满堂皆是光明。席间没有外客,便少了些虚礼,多了份骨肉相连的亲昵。杯盏交错,说的都是家常话;欢声笑语,漾着的都是血脉情。我看着这情景,看着父母含笑的脸,儿孙嬉闹的模样,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独属于家族的情感,在胸腔里无声地积聚、翻涌。
宴席进行了约莫两个来钟头。席间,几个在单位上班的子侄不时看着手表——他们还要赶回去上班。这份对工作的认真,我看着倒是欣慰。如今的年轻人,有他们自己要奔的前程,能抽出这中午宝贵的时间来聚这一场,心意已是十足。
我始终安静地坐着。其实,并没有什么轮流讲话的环节,在自家人面前,更不需那些客套。我只是端起酒杯,向叔伯兄弟、子侄甥婿们缓缓示意,所有的话,都融在了那杯一饮而尽的酒里。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二弟懂我,他笑着站起来,说了几句实在而暖心的话。他说出了我没能说出口的,也说出了在这亲亲的氛围里,大家都感受到的。
也正是在这满室光明、亲情环绕的正午时分,这胸中奔涌的万千感慨,终于在我的心底,寻到了它们的诗句:
六十年华如酿酒,时光窖藏味方浓。
沧桑尽入琉璃盏,岁月轻吟琥珀盅。
亲友欢言春意暖,儿孙嬉笑烛光融。
今朝共醉乐无穷,笑看云霞映晚红。
这诗,我只在心底最深处,反复地咀嚼着。它不像夜里的烛火,而像这正午的阳光,通透,暖和,把心里头照得亮堂堂的。
约莫下午两点多,宴席便自然地散了。年轻人匆匆道别,赶着去上班;老一辈的则相互搀扶着,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这种张弛有度的节奏,反倒让这场聚会显得更加真实而可贵。
我独自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白日的喧嚣与亲情的热络被妥帖地收在心底。我开着车,驶向回家的路。
六十岁了,回望来路,那些修过的路,筑过的边沟,仿佛都成了生命的隐喻。我不再图什么了。往后的日子,就图个心里头,像这回家的路一般,在明亮的秋日阳光下,安稳,踏实,通向那片由血脉亲情守护的、真正的光亮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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