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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审美对日本文学的影响
作者:陆文涛(澳洲悉尼)
我们若要理解日本文学,就必须先理解日本的美,也就是日本式审美的精髓之处。与西方文学注重理性、结构与冲突不同,日本文学自始至终以感受为核心。他们认为美学不是装饰性的外衣,而是文学的内在精神结构。无论是平安时代贵族的优雅与无常,江户时代的等级与无奈,还是现代社会的孤独与彷徨,日式审美始终贯穿其中。
日本审美的核心概念包括:
物哀——对生命无常的柔情体认,一切流逝的必然感。
幽玄——幽静而深远,含蓄、深邃的美,以空白留意境,不说尽“最后一句”。
侘寂——不完美、残缺中的宁静、简朴之美。
日本美学由多重的美学概念 组成完整体系,本文着重于“幽玄”、“物哀"和“侘寂”这三大美学概念而展开。
这些观念如同一股潜流,从《源氏物语》到《挪威的森林》,从宫廷女性的细腻到现代都市的冷漠和焦虑,构筑了日本文学“以美观生”的传统。

(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
《源氏物语》被称为“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其美学影响远超叙事层面。作者紫式部通过光源氏的生命历程,展现了“盛极而衰”的命运意识。该书也被誉为世界上最早的心理写实小说,也是日本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全书以虚构的贵族光源氏的一生为中心,描写他在宫廷中的爱情、仕途与人生起伏,展现了平安贵族社会的奢华与无常。作品前半部分描写源氏与多位女性之间的情感纠葛,如藤壶、紫之上、葵上、夕颜等,揭示出爱情的美丽与悲哀。源氏作为天皇幼子,因母系无背景,将来可能会在争储中落败 。于是天皇就让他降了籍,退出了皇位继承续列。源氏长大后,天资聪颖,人又帅气。于是就开启了一埸旷日持久的猎艳生涯,在此其间与他有情有染的女性不下百人。甚至乱伦通奸天皇的御女妃嫔,并有了私生子。他收养并培育一女子紫姬多年,让其成为他的妾。源氏在政治上也经过了流放最终登上摄政的宝座,权倾一时。
紫式部最有意思的是写第四十一贴,除了有题目之外,居然全部为空白,后人认为作者为了避免读者过度伤感源氏的离世而故意为之。《源氏物语》的后半部分则以源氏死后的“宇治十帖”为主,讲述下一代人物的命运,气氛更加淡泊感伤。
《源氏物语》以细腻的心理描写,优美的语言和深刻的无常观著称。体现了日本特有的物哀美学精神。它不仅奠定了日本古典文学的基础,也对后世文学、绘画、戏剧乃至现代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物哀”并非单纯的悲伤,而是对美好终将消逝的温柔觉察。光源氏的爱情故事总在得与失、盛与衰之间徘徊。无论是桐壶更衣的早逝,还是紫姬的病弱,情感的深度总与离别的阴影共存。自然在此并非背景,而是心灵的镜像。风、月、花、雨都能折射人物的情绪。源氏在秋夜听虫鸣而感叹“人心皆由声起”,正是物哀美的核心——在转瞬即逝的自然中看见人心的无常。
紫式部的“哀感”成为日本文学的原点。它塑造了一个以感性、柔软与阴影为美的传统,影响了千年之后的文学灵魂。
现代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雪国》延续了日本传统美学,并赋予其现代的孤独感。小说开篇“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这句被无数评论家称为“日本文学中最完美的句子”,它不仅是地理的转换,更是精神的入境,幽玄之美跃然纸上。“雪”象征纯洁与孤绝,亦象征无常。岛村与艺伎驹子的关系,如雪般短暂、脆弱、注定消融。这种爱情的“未完成”,正是侘寂美的精髓,不完满,才显真实。
(川端康成的名著《雪国》)
在川端的小说中,镜, 常常代表一种自我反观的通道。人物在镜中看到的,不仅是外貌,更是内心的孤独与时间的流逝。镜面让真实与幻象重叠,川端常用它来表现现实与梦境、生命与死亡的模糊界限。镜意象隐喻欲望的投射与自我分裂,揭示人物在欲望与罪疚间的心理撕裂。
镜,在日本文化中又是“神圣之物”,象征“真心”与“映照本质”。川端借此延续传统的理念,他笔下的镜子并非单纯反光的物体,而是通往纯粹之美、灵魂与无常之境的媒介。如《雪国》中岛村凝视镜中艺伎驹子时,看到的不只是她的脸,而是“美在瞬间消逝”的哀感,这正体现了川端的“物哀”与“瞬间之美”思想。
(川端康成与电影《雪国》的导演及该书的英译者)
川端笔下的世界充满静寂与残缺的美。他以极度节制、平实简洁的语言,缓缓的叙事方式,营造出一种“空”的诗性空间,让情感在沉默中静静地流动。川端曾言:“日本的美,是孤独的美。”《雪国》的美,不在于情节,而在于那份冷寂与温柔中透出的柔光。川端康成对“水”、“雪”、“镜”有特殊的描写偏好,“水”既能洗净,又无法留存。它流动、折射、消散,如同人类的情感与时间的痕迹。人物的爱与记忆都在水的波纹中模糊,观众与读者在这种“流动的模糊”中体会存在的短暂。
这种以“消逝”为美的观念,正是日本文化对“生”的独特理解,唯有意识到无常,才能真正感受生命之美。所以死是川端小说的一个重要题材,他认为“死是美的最高境界”,“无言地死去,就是永恒的活。”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日本作家川端康成)
《千只鹤》是川端康成的另一部中篇小说,以茶道为背景,探讨爱、欲望与心理冲突。主人公菊治成年后卷入父亲的遗留情感网络,父亲曾经与太田夫人和茶道师傅栗本静子有过情感纠葛。菊治与父亲旧情人太田夫人的肉体关系及与其女儿文子的情感互动,使他在道德与情感之间产生巨大心理压力。太田夫人因感到自已罪孽深重而自杀,使他与文子的关系更加微妙和复杂。象征纯洁爱情印有千只鹤的包袱皮及其主人雪子,则代表理想化的美好愿望与爱情。小说通过茶道仪式、日常细节和自然描写,折射人物内心孤独与欲望冲突。菊治在面对父亲的过去,在太田夫人与文子,文子与雪子,以及千只鹤所象征的理想爱情时,内心矛盾重重,最终悲剧不可避免。
川端康成以细腻心理描写和“物哀”美学,探讨生命的短暂、情感的微妙以及纯洁爱情的理想化,使小说成为日本现代心理文学与传统美学的融合之作。川端的小说也被称誉为诺奖文学作品中最美的小说。
芥川龙之介在短篇小说中实现了传统审美与现代思辨的结合。他在短暂且悲苦的一生中,留下了两百多个短篇小说。他的小说世界是破碎的、暧昧的、混沌的,却又充满“幽玄”的美。在《罗生门》中,破败的城门、灰暗的天空、老妇拔发的场景,构成了“腐败中的美学”,人在极端处的挣扎时的道德取向。揭示了道德崩塌后的空洞与悲怆, 美与恶在模糊的边界中共存和演化。
《竹林中》通过多重证言讲述一桩谋杀案,每个证言都矛盾重重。真相消失在叙述的迷雾中,读者只能在“不可知”中体会深度。这正是“幽玄”之美,不直言、不解答,而让模糊与含蓄成为美的核心。芥川将古典审美转化为哲学性的探问,使“幽玄”从自然之美升华为存在之美。
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的长篇小说《我是猫》(1905)是明治时期文学自觉的象征。它以一只猫的视角观察人类社会,表面讽刺滑稽,实则隐藏深刻的“物哀”与“侘寂”意味——
首先,从形式上看,《我是猫》延续了“余白”的传统。猫的叙述既全知又无力,它既能洞察人类的虚伪,又被迫旁观命运的荒谬而无力改变。整部小说弥漫着一种“旁观者的悲伤”。表面上小说描写的是猫对人类社会的冷眼观察,实际上是对文明社会里无处不在之无常的哀怨和无奈。
其次,漱石的幽默并非西式的理性讽刺,而是带着哀而不伤的东方感性。猫的“可笑”与人类的“愚蠢”交织成一种侘寂式的孤独。在笑声之后,是对现代性失衡的静默反思。

(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
猫最终的溺亡,也暗合“物哀”美学。在无意义的消逝中显现生命的脆弱。夏目漱石通过猫之死,让“无常”的主题从贵族情感转向市民意识,完成了日本文学从古典到现代的情感转化。《我是猫》由此成为传统审美在现代语境下的讽刺化再生。它既继承古典的哀伤感,又以滑稽方式表达了时代的焦虑。
(夏目漱石的名作《我是猫》)
《斜阳》是日本作家太宰治于1947年发表的代表作之一,被视为战后“没落贵族文学”的典范。《斜阳》描写了二战后日本一个没落贵族家庭的悲剧命运。小说以贵族女子和子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并穿插弟弟直治的日记与遗书,呈现出一个家族在战败后的崩溃与挣扎。战后,和子与母亲隐居伊豆山庄,过着清贫而颓废的生活。母亲因肺结核去世,弟弟直治因无法适应新的社会秩序而沉沦于酒与绝望,最终自杀。面对家庭与时代的双重崩塌,和子却在痛苦中与已婚作家上原相爱,并怀上他的孩子。这个结局象征着“斜阳族”旧贵族阶层,在衰败的余晖中仍试图寻找新生命的可能。作品以冷峻的笔触揭示了日本社会由旧到新的剧烈转变,也反映出战后知识分子内心的虚无与抗争,展现了太宰治特有的颓废美与悲悯情怀。
作品以清淡却刺痛人心的笔触,揭示日本旧阶层在战败后的精神瓦解,也表现女性在破碎时代中追求自我解放的勇气。书名“斜阳”象征逝去的贵族荣光与人心的黄昏,带有太宰治一贯的忧郁与宿命色彩。

( 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 )
《丰饶之海》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四部曲小说,包括《春雪》《奔马》《晓寺》《天人五衰》,以“轮回转生”为核心结构,探讨美、欲望、道德与命运的哲学主题。全书通过跨世代的灵魂转世,描绘日本从大正到战后的社会与精神变迁。
第一部《春雪》以大正初年为背景,讲述贵族青年松枝清显与同阶级少女聪子之间的爱情悲剧。清显自恋、自大且优柔寡断,他把聪子视作理想化的镜像,而非独立个体。在爱情行动上反复犹豫、退缩,最终导致聪子被迫嫁人,清显孤独失落,象征日本贵族精神的衰败与个人心理的悲剧。
《春雪》体现了日本传统美学中“物哀”与“幽玄”的核心精神。小说通过清显与聪子爱情的破裂,表现生命与爱情的无常,让美丽与哀愁交织,唤起读者的感伤共鸣。自然景物如雪、樱花与庭院枯枝,不仅烘托气氛,也映射人物内心的犹豫、占有欲与自恋心理,展现“人心与自然共鸣”的感官美。小说中美与欲望、伦理与羞耻相互交错,使审美体验不仅是视觉或心理的享受,更具有伦理与心理深度。通过瞬间之美、含蓄意象和情感留白,三岛将传统日本审美精神与现代人物心理冲突结合,形成独特的悲美艺术风格。
第二部《奔马》发生在昭和初期,主角饭沼勲是清显的转世。他怀抱理想主义,试图通过政治行动拯救国家,但在现实面前屡遭挫败,在刺杀行动失败后,最终选择了切腹自尽,呈现理想与现实冲突下的悲剧。也预演了三岛最终的命运归宿。
第三部《晓寺》中,年老的本多繁邦在暹罗遇到清显灵魂的女性转世月光公主。小说充满佛教哲理与宿命感,通过本多的观察,展现轮回中灵魂的延续与时间的无情流逝。
第四部《天人五衰》描写战后时期,本多繁邦见到贵族少年藤原透,清显的最新转世。透冷漠空虚,象征日本精神的彻底衰败。随着透的命运走向崩坏,轮回被揭示为虚无,本多在寺院中目睹灵魂的消逝,象征时代与精神的终结。
整部作品通过四重转生与跨时代叙事结构,将日本精神、个体欲望与美学哲学融合,既是三岛文学的顶峰,也体现了他对人生、死亡与轮回的终极思考,是其切腹绝笔的文学遗产。
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延续并重构了“物哀”与“侘寂”之美。
渡边彻与直子的爱情,如同源氏与紫之上,温柔、暧昧、无法长久。直子的死亡并非突兀,而是一种宿命的完成——在无常之中确认存在。村上以冷静的叙述,让“悲伤”变得透明而可触。
作品中随处可见侘寂意象:破旧宿舍、雨中的森林、老唱片机。这些不完美之物构成了一个温柔的世界,在孤独中仍保留微光。村上的语言看似平淡,却极具“余白感”——大量留白与静默,使读者在无声中体会情感的余温。
因此,《挪威的森林》可视为“物哀”的现代形态,从对自然与命运的哀感,转化为对自我存在的感知与救赎。
(村上春树的名作《挪威的森林》 )
通过上述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日本文学在日本美学上的延续与变化。这些审美原则使日本文学在形式上精炼、在情感上克制、在思想上深邃。它委婉地拒绝西方文学的冲突式叙事,而以柔软、留白与细微的感受建立“静的美学”。也正是这种阴柔之美,造成了不少日本作家都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川端康成就认为“死是美的最高境界”,希望生命像樱花一样在最绚烂绽放時突然凋谢。
日本文学之所以独特,在于它将“美”置于生命的中心。无论是《源氏物语》的宫廷哀愁,还是《我是猫》的讽刺滑稽,《雪国》的纯白孤独,或《挪威的森林》的青春绝望,都以一种共同的姿态面对世界。在无常中发现恒久的美,在悲哀中体认温柔的力量。
日式审美并非逃避,而是一种灵魂的超越。它让日本文学以寂静与和谐对抗和化解虚无,以柔软和细腻回应时代的粗粝和焦虑。在这一点上,从紫式部到村上春树,千年不过一瞬,情感却未曾老去。正如川端康成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中所说:“日本之美,是在寂静中生长的美。”而文学,正是那片永恒的静寂之园,是透过厚厚的的云层,射向大地的一束光。
(2025年11月8日悉尼演讲稿)

(2025年11月8日作者在悉尼某图书馆, 此文的演讲现场)
作者简介:
陆文涛:笔名聞涛。出生于上海。定居澳大利亚三十余年。从小学习古诗词,工作之余偶尔练笔。在海外报刊上发表过一系列文学作品,如小说、散文、杂文、随笔和诗歌等,有数篇作品获奖。并著有商业类书籍《澳洲生意经》2001年出版。现任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洲华文作协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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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继业
(2025年 11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