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归途
禁军的马车行驶在金陵城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平稳的辘辘声。陈慕羲靠坐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内,身上裹着校尉带来的干净披风,左肩的伤口已被随行医官重新仔细包扎过。
车窗的帘子被挑起一角,久违的阳光和街景涌入眼帘。市井喧嚣,人流如织,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这与他在那间阴暗土屋和逃亡路上所经历的绝望与死寂,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目光掠过熟悉的店铺、酒楼、桥梁,心中却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狂喜过后,是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这繁华盛世,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他仿佛一个刚从地狱爬回的游魂,尚未完全适应人间的气息。
马车穿过熙攘的街市,逐渐驶入官宦府邸聚集的区域。高墙深院,朱门紧闭,一派肃穆景象。当马车最终停在陈府那扇熟悉的、此刻却感觉有些陌生的朱漆大门前时,陈慕羲的心跳,才后知后觉地加快了几分。
府门大开,管家陈福带着一众仆役早已垂手恭立在门外,看到马车停下,连忙上前。当车门打开,看到被禁军校尉搀扶下来的、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但眼神已然不同的少爷时,陈福的老眼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少……少爷!您可回来了!”
陈慕羲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众人,望向门内。他没有看到父亲陈鸿渐的身影。
在仆役们簇拥下,他踏入了阔别多日的家门。庭院依旧,花木繁盛,但府内的气氛却异常沉闷。下人们看到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眼神中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敬畏,或许还有一丝不安。
他被直接送回了积玉轩。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同了。书案上那些他曾疯狂书写“素问”的染墨宣纸已被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文房四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试图掩盖过往的熏香气味。
周嬷嬷早已等在积玉轩内,看到他进来,未语泪先流,扑上来抓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泣不成声:“我的少爷啊……您可算平安回来了……这身上……这伤……”
“嬷嬷,我没事。”陈慕羲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有些沙哑,“让您担心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室内,依旧没有看到那个他最想见,也最不知该如何面对的身影。
“父亲他……”他轻声问道。
周嬷嬷擦了擦眼泪,低声道:“老爷……在书房。自朝上回来,便一直未曾出来。”
陈慕羲沉默了片刻,对周嬷嬷道:“嬷嬷,我想先沐浴更衣。”
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这纷乱的心绪,也需要一点勇气,去面对那道横亘在父子之间、已然深不见底的鸿沟。
归途已尽,但真正的回家之路,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七十七章 无言
仔细沐浴过后,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直裰,伤口也重新上药包扎妥当,陈慕羲感觉精神稍振,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他拒绝了周嬷嬷端来的参汤,径直向着父亲的书房走去。
书房院外一片寂静,连鸟鸣声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他走到书房门前,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来。”门内传来陈鸿渐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慕羲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鸿渐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他。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却似乎带上了一丝僵硬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檀香气,却压不住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陈慕羲走到书案前,停下脚步,垂下眼睑,依着礼数,躬身行礼:“父亲。”
陈鸿渐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应。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难堪的死寂,只有窗外归巢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啁啾。
许久,陈鸿渐才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似乎比之前清减了些,眼角眉梢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深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落在陈慕羲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他没有问儿子的伤势,没有问这些时日的经历,甚至没有提及刚刚过去的那场惊天动地的朝堂巨变。他只是看着陈慕羲,目光从他苍白的面容,扫过他依旧显得有些虚浮的脚步,最终落在他垂在身侧、微微握拳的手上。
“回来了。”最终,陈鸿渐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是。”陈慕羲低声应道。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父子二人,一个站在权力的阴影里,一个刚从死亡的边缘爬回;一个试图用沉默维持摇摇欲坠的权威,一个用沉默坚守着无法言说的伤痛与决绝。
他们之间,隔着林家父女的鲜血,隔着那二十荆条的痛楚,隔着夜奔的决然与自戕的绝望,更隔着理念与道路的彻底背离。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引爆更多冲突的引线。
陈鸿渐的目光最终从儿子身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养伤。秋闱……还需准备。”
他依旧只提“秋闱”,只提“前程”,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都从未发生过。
陈慕羲的心,一点点沉静下去,也一点点冷却下去。他明白了。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有些路,一旦踏上,便无法回头。
他再次躬身:“是,父亲。孩儿告退。”
没有争执,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也是两颗再也无法靠近的心。
无言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冲突,更令人感到绝望。
第七十八章 释囚
府衙大牢那扇沉重、锈迹斑斑的铁门,在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中,被缓缓推开。久违的天光如同利剑,猛地刺入阴暗潮湿的甬道,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刺痛了长期处于黑暗中囚犯们的眼睛。
几名刑部的官员手持公文,在一队禁军的护卫下,神情肃穆地走了进来。牢头早已得到消息,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额头上满是冷汗。
“奉旨,释放在押犯妇林素问。”为首的官员朗声宣布,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中回荡。
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最终抵达了那个位于大牢最深处、暗无天日的丙字七号牢房。
当牢门被打开,刺目的光线涌入时,蜷缩在角落里的林素问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长时间的黑暗让她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她听到脚步声靠近,听到铁链被打开的声响,听到一个陌生的、却带着一丝公式化温和的声音说道:“林小姐,林家冤情已得昭雪,庞籍已然伏法。陛下有旨,释放无辜,你可以出去了。”
可以……出去了?
这几个字,如同天外梵音,飘忽而不真实。林素问缓缓放下手臂,眯着几乎失明的眼睛,茫然地看向门口那几个模糊的人影。
昭雪?伏法?出去?
她是在做梦吗?还是……临死前的幻觉?
直到两名女狱卒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几乎无法站立的身体,卸下她脚踝上那副沉重冰冷、已与她皮肉几乎长在一起的脚镣时,那清晰的、金属脱离皮肉的刺痛感,才让她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这一切可能是真的!
她……自由了?
她挣扎着,想要自己行走,但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依靠着狱卒的搀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出这间吞噬了她太多希望与痛苦的囚笼。
穿过漫长而阴暗的甬道,经过两旁那些投来或羡慕、或麻木、或嫉恨目光的牢房,她终于走出了那扇象征着地狱入口的大牢铁门。
门外,阳光明媚,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初夏草木的芬芳,却让她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连肺部都在排斥这久违的自由气息。
她站在台阶上,身形单薄得如同风中芦苇,那身肮脏破烂的囚衣在阳光下无所遁形,额上那道暗红色的疤痕也暴露无遗。周围偶尔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怜悯或是诧异的目光。
自由了……可是,然后呢?
家在哪里?亲人在何方?她该去向何处?
一种巨大的、无依无靠的茫然和虚空,瞬间席卷了她。支撑她活下去的冤屈已然昭雪,那支撑她熬过无数个绝望黑夜的、对某个人的牵挂呢?
他……怎么样了?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湛蓝却陌生的天空,泪水无声地滑落。这失而复得的自由,竟带着如此沉重的、不知该往何处的悲伤。
第七十九章 陌路
陈府,积玉轩。
陈慕羲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在夕阳下摇曳生姿的芭蕉,神情平静,眼神却幽深得看不到底。周嬷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
“少爷……”她低声唤道。
陈慕羲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小姐……她今日……已从大牢里出来了。”周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仔细观察着少爷的反应。
陈慕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压抑着汹涌的暗流。
“她……还好吗?”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嬷嬷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怜悯:“听说……很不好。在牢里吃了很多苦,身上有伤,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出来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刑部的人将她暂时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官驿里。”
陈慕羲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浮现出素问憔悴不堪、伤痕累累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象着她独自一人,身处陌生的官驿,无亲无故,身心俱疲……
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他再也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但是……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庞籍虽已倒台,但其残余党羽未必甘心,朝局依旧暗流涌动。父亲的态度明确而冰冷,陈府这潭水,深不见底。他自己身上的是非尚未完全厘清,此刻若贸然与她接触,只会将她再次卷入漩涡,也可能让陈家陷入新的危机。
更重要的是……经历了这么多,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除了那些鲜血、痛苦和无法磨灭的回忆,他们之间,还存在着通往未来的路吗?
门第之见,家族之规,过往的伤害,现实的阻碍……如同一道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咫尺,或许已是天涯。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嬷嬷,想办法……暗中照顾她。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尽管去支取。但是……不要让她知道是我。”
周嬷嬷看着他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心中一酸,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红着眼圈应了一声:“……老奴明白。”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笼罩了积玉轩。
陈慕羲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放她离开了地狱,却似乎亲手将她推向了另一条……与他渐行渐远的陌路。
第八十章 余烬
城南官驿,一间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房内。
林素问沐浴更衣,洗去了满身的污垢和牢狱的气息,换上了一身官府提供的、寻常的棉布衣裙。热水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消瘦、陌生得让她自己都心惊的脸。额头上那道暗红色的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提醒着她所经历的一切。手腕和脚踝上被铁链磨破的地方,虽已上药包扎,依旧传来隐隐的刺痛。
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官驿院子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石榴花,红得刺眼。自由的气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
刑部的官员客气而疏离地告诉她,林家已被抄没,父亲仍在羁押待审(虽已昭雪,但程序未走完),母亲和弟弟下落不明。他们给了她一些银钱,让她暂时在此安身,等待后续安排。
等待?等待什么?她不知道。
世界那么大,却仿佛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曾经的家,回不去了;曾经的亲人,离散无踪;曾经那个……倾心相许的人,如今又在何方?他可还安好?他可还记得……那个雨夜中与他紧紧相拥、那个假山洞穴里对他微微颔首的女子?
一想到陈慕羲,心脏便传来一阵尖锐的、混合着无尽思念、担忧和某种莫名恐惧的抽痛。她记得他雨夜中决绝的眼神,记得他为自己顶撞父亲的模样,记得他嘶吼着让她活下去的呐喊……可她也记得陈世伯那冰冷无情的面孔,记得那象征着家族权威的祠堂,记得那将他们彻底分离的、沉重的朱漆大门。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牢狱之灾,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是官驿的仆役送来了晚饭。简单的两菜一汤,白米饭,对于在牢中啃食发霉馒头的她来说,已堪称丰盛。随饭菜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小包上好的金疮药和一瓶安神的丸药,仆役只说是“上头吩咐的”。
林素问看着那药,怔了许久。是赵班头?还是……他?
她不敢深想,怕希望落空,更怕希望成真后,那无法面对的现实。
她默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夜晚降临,官驿里渐渐安静下来。她吹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
没有牢房的恶臭和哭嚎,没有死亡的威胁,但这无所依凭的自由和漫无目的的等待,同样是一种煎熬。
过往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冰冷,苍白,风一吹,便散了。而未来,则笼罩在浓雾之中,看不清方向。
她抱住自己冰冷的双臂,将脸埋入膝盖。
活着,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但人间,何处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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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至八十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